两个少年,一座桥
1937年7月7日深夜,卢沟桥西桥头,6岁少年郑福来在睡梦中被密集的枪炮声惊醒。他睁开眼一看,外面黑洞洞的。他以为,日本兵又在演习了。
第二天早晨,郑福来正要出门去上学,一发炮弹低啸而来,在自家北房西边爆炸。
大地在颤抖。郑福来吓得大叫。邻居的哭喊声传来。头一天还在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四春子,被落到家门前的炮弹炸开肚子,死了。
奶奶叫郑福来顶着锅盖跑到五奶奶家躲起来。郑福来抓起一个锅盖,顶在头上,一口气跑到五奶奶家背静的矮房里,钻进炕洞,不敢出来。
黑洞洞的炕洞里,郑福来的心怦怦直跳:日本人打来了!
同一时刻,与卢沟桥相距160公里的天津宁河,九岁少年郭景兴走在去孟旧窝村上学的路上,听到飞机的轰鸣声。他抬头一看,头顶的天空飞过好多架涂着红膏药标记的飞机。他不知道这就是日军的飞机,只是感觉发生大事儿了。
一路上,郭景兴看到乡亲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在议论,“北平那边打起仗了,小日本打到了卢沟桥”。乡亲们的眼神里,夹杂着愤怒、无奈和惊恐。
郭景兴一路小跑到了学校。教室里,同学们也在议论纷纷,说是北平那边日本兵开战,刘老师已经从广播匣子里听到中国军队抵抗的消息了;刚才飞过的那些飞机是小日本的,要飞到北平去炸我们中国人。
上课铃声响了,郭景兴和同学们忐忑不安地坐到课桌旁。燕京大学毕业的刘继光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神色严峻地扫了一眼他的学生们,不说一句话,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来。
刘老师画了一座石拱相连的桥,并在桥上的石栏上勾勒出几头石狮。他转身问道:“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桥吗?”
孩子们都说“不知道”。
“它叫卢沟桥,是一座闻名世界的桥,是我们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刘老师神色凝重地说:“早在13世纪,有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过中国,他在游记里很推崇这座桥,说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还特别欣赏桥栏杆上刻的石狮子,说它们共同构成美丽的奇观。可就是这样一座美丽的桥,如今却陷于日军侵略的炮火之下。”
郭景兴屏住呼吸,默默听着,不由地握紧了拳头。他常听大人们讲起日本人造的孽。两年前,日本人就来了宁河,耀武扬威的,尽干奴役、欺负中国人的坏事。
下课后,郭景兴问刘老师:“老师,日本兵很快会打过来吗?”
“孩子,不要害怕,中国有四万万同胞,中国有数不清的仁人志士,中国不会亡!”
一条有不羁灵魂的河,一座有大格局大气魄的城
1931年初秋的一个傍晚,20岁的河北青年侯仁之走出正阳门东车站。多年之后,侯仁之仍难忘初见北京那一刻:“随着人群走在灯火辉煌之中,我看见正阳门的箭楼雄伟地孤立在那儿,那时候城墙可以看到一个城门,从城东可以穿过去,雄伟的建筑,深厚的城墙,就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那一刻,侯仁之爱上了北京。
北京,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居庸,山水一大交会,形胜甲于天下。北京的东北面、北面、西面背靠群山,南面敞向广阔的华北平原,“前挹九河,后拱万山”,形成河流冲积扇的一片小平原,是为“北京湾”。
三千多年前,“北京湾”便已成为南北文化汇聚之地——出现于华北平原腹地的中原文化向北传播,首先进入北京小平原,再越过燕山,深入内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而燕山以北广大地区的地方文化,则以反方向往南渗透。
其时,北京小平原与华北大平原之间,淀泊沼泽散布,唯有太行山东麓的山前台地,最易通行。而沿这条路进出北京小平原,必须渡过北京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流——永定河。
永定河上游为源自山西宁武的桑干河,在河北怀来汇纳源自内蒙古高原的洋河,经北京、天津入海河,注渤海。
据桥梁专家茅以升考证,唐代时,永定河被称为卢沟。
“卢沟”一名何来?
一说,因永定河流经北京西山的卢师山,此山附近有卢思台。清代《畿辅通志》载:“卢师为隋末神僧,能驯二龙,台其遗迹。唐书作卢思台,系在宛平县境内。卢沟系由河经卢思台而名……其曰沟者,因由此入山,不通舟楫,如沟渠之类。”
另一说,因河水水质浑浊而得名。明代《燕都游览志》载:“桑干下流为卢沟,以其浊,故称浑河;以其黑,故呼卢沟。燕人以黑为卢,水本一也。”
古时,水至卢沟,浊浪滔天,惊心动魄,“以为颇似黄天荡也”。
这条河,有奔放不羁的灵魂。
这条河,河水经常泛滥,河道迁移不定,又称无定河。
1698年,清康熙帝命直隶巡抚于成龙等疏浚无定河,筑防洪长堤,钦赐一个吉祥之名——永定河。
从“无定”到“永定”,是历代统治者的治理目标,更是数千年来中华民族的生存哲学。
先民们当年渡永定河处,正是后来兴建卢沟桥之所在——从这里沿河上行,岸高水急;沿河下行,河床渐阔。永定河上的古代渡口就在这里形成了。
渡口上的悠悠岁月,随细碎的阳光在河波间荡漾,随渡船篙竿上串串水珠滴下。
岁月流转,最初的北京城却并没有在这个渡口上发展起来。北京地区的年降水量变化很大,使得永定河的流量极不稳定:夏季多暴雨,山洪沿河而下,即成水灾。洪水的严重威胁之下,渡口无法就地发展。
时日一长,南北交通枢纽便从永定河上的古渡口,逐渐转移到渡河之后不受洪水威胁的最近处。在这里,先民的原始聚落诞生、壮大,发展成为最早的北京城。这座城,最初见于记载的名称为“蓟”。
蓟城的具体位置在何处?前人认为,元大都土城就建在蓟城遗址上。
侯仁之有另外的发现。他注意到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里的一段文字:“昔周武王封尧后于蓟,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因丘以名邑也,犹鲁之曲阜,齐之营丘矣。”根据蓟丘是古代蓟城重要地形标志这一线索,侯仁之查阅乐毅《报燕王书》、沈括《梦溪笔谈》等史籍相关记载,研究河湖水系地理位置变迁之后,断定蓟城的城址在今天卢沟桥东北约十公里的莲花池以东相去不远处。
经侯仁之考证,蓟城的城址正好处在古代永定河洪积冲积扇的背脊一侧,地势平缓,土壤肥沃,且有微微隆起的小丘点缀其间,也就是见于记载的蓟丘。蓟城地下水源丰沛,溢出地表的地下水,成为溪泉湖沼。蓟城西郊有一个流泉汇成的小湖,时名西湖,“绿水澄澹,川亭望远”,为今广安门外莲花池前身。
昔日,就在这一池碧水旁,蓟城聚起人气,成为北京小平原面向中原腹地的唯一门户。
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召公于燕。蓟国都于蓟城,为南北交通要冲。燕国的统治中心在永定河古渡口以南30多公里的琉璃河一带,腹地广大而肥沃。到了春秋时期,燕国实力日益强大,在公元前7世纪吞并了蓟国,迁都蓟城。
公元前222年,秦灭燕,次年建立帝制中国。此后,历经两汉、魏晋南北朝直至隋唐,蓟城的名称虽多次变化,其地位却非同一般——中原大一统时,蓟城是南北贸易和文化交流的中心,中原势力向北扩张的前进基地;中原政局分裂、内外民族矛盾加剧时,蓟城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中原势力置重兵防守欲南进的燕山以北少数民族。
611年,隋炀帝远征高丽,所有人员和物资集中于蓟城。644年,唐太宗远征高丽,也是从蓟城誓师出发的。
唐“安史之乱”后,燕山外的少数民族相继崛起,挥师南下,首当其冲的蓟城,地位日益重要,从北方军事重镇向全国政治中心过渡。
938年,发迹于西拉木伦河一带的契丹族进占蓟城,建为陪都。因蓟城位于其统治中心临潢(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境内)以南,改称南京,又名燕京。随后建国号曰辽,与建都汴京(今河南开封)的北宋对峙。
兴起于松花江上的女真族继之而来。1115年,女真族建国号曰金,继辽人之后进占燕京,进行了大规模城市扩建工程。1153年,燕京扩建竣工,定名中都。
金中都的建成,是北京成为全国政治中心的起点。
这座城,自此展开了它的大格局、大气魄。
金中都仿照北宋汴京之规制,为以后元、明都城的建设开创了先例:城呈方形,周围36里,城门13座;宫城位置居中,西侧建有御苑、池沼;宫城之前、皇城南门之内,左有太庙,右有中央政府及地方衙署,近于都城“左祖右社”的传统布局;城内增建礼制建筑,如郊天坛、朝日坛、夕月坛等。
这是一座豪华的大城。时人记载,金中都“宫阙壮丽”,“工巧无遗力,所谓穷奢极侈者”。扩建时,载运一根巨大木材的费用,多至20万两白银;拖运一辆满载器材大车的人力,多至500人。金世宗完颜雍还下令将旧都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境内)的宫殿豪宅夷毁,皇族贵戚全部迁到中都,保证了城内繁荣。北宋派往金朝的使臣许亢宗曾记述,城内“户口安堵,人物丰庶……城北有市,陆海有货,萃于其中,僧居佛宇,冠于北方,锦绣组绮,精绝天下”。这还是1125年,还未成为中都的燕京。
可惜,这座大城后来湮灭了,唯留西南隅一段城垣遗址,供今人凭吊。
岁月旷远,历史无情。多少千秋万代梦,都被雨打风吹去。
反倒是一些湖泊河流上的建设,近水而得“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道,或遗迹尚在,或留存至今。
金朝统治者在中都城内大兴土木之余,在郊外也有三项重要建设。
一处是在东北郊一片天然湖泊上兴建的大宁宫(又称万宁宫),这座离宫后来成为营建元大都时进行规划设计的重要依据,其中心就在今北海公园的琼华岛上。
一处是在西北郊利用古代引水灌溉的车箱渠故道所开凿的金口河,以便引永定河水入中都北护城河;随后又继续开凿东至通州的运河,与潞河(今白河通州段)相连,以通漕运,因沿河设闸,节制流水,故称闸河。日后,闸河为元大都开凿通惠河时所利用,即南北运河最北一段的前身。
还有一处,正是在西南郊永定河上兴建的卢沟桥。
一座连接北京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桥
永定河名卢沟的时间很短,为何桥名卢沟,沿袭至今呢?茅以升曾撰文称:“很可能最早的卢沟桥,就是唐代修建的。”
茅以升举《新唐书》为证:“自桑干水抵卢思台,行八百里,渠塞不可通,挺欲通漕至卢沟桥。”显然,唐代卢沟上已有桥,不过这桥是木桥还是浮桥,是否建于卢沟桥现址,已无从查考。
到了宋代,卢沟上有浮桥,见于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离城三十里过卢沟河,水极湍激,燕人每候水浅,深置小桥以渡,岁以为常。近年,都水监辄于此两岸造浮梁,建龙祠宫,仿佛如黎阳三山制度,以快耳目观睹,费钱无虑数百万缗。”
卢沟上的浮桥,出现在南宋诗人范成大的诗作《卢沟》里:“草草舆梁枕河坻,匆匆小驻濯涟漪。河边服匿多生口,长记轺车放雁时。”其中,“草草舆梁”就是指浮桥,“枕河坻”指浮桥是架在河里的一块块小洲上。诗人描述,因为进出中都必经浮桥,所以河边市镇上靠服务为生的人日益增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秋天放雁时节,坐着轻车从浮桥经过。
卢沟上的浮桥,承载了中原文明的一段屈辱史。
1126年,金兵攻陷汴京,次年掳走宋徽宗、宋钦宗,北宋亡。
1161年,金兵又南下,分四路进攻南宋。
卢沟上的浮桥,也便利了南北方的交流。
战事总是暂时的,在和平时期,双方的使者互访,民间贸易往来,“通南北之货”的交易,从未停顿。当年,南宋在一些靠近金地的边城开设“榷场”,与金人做生意。
南下用兵,运粮,做生意,需要交通畅通无阻。运河水量有限,运输缓慢,而陆路必须通过卢沟渡口,在此建一座永久性的石桥,势在必行。
恰在彼时,1185年夏天,卢沟洪水泛滥,决口于上阳村。金世宗征令中都城周围三百里以内的民夫前往堵塞决口,却未奏效。到了1188年,金世宗下定建桥决心。
据《金史·世宗本纪》载,“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五月诏,卢沟河使旅往来之津要,令建石桥”,不过“未行而世宗崩”。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六月,金章宗完颜璟下诏:在卢沟渡口建造一座大石桥,以图一劳永逸。经过三年紧张施工,明昌三年(1192年)三月,一座连拱大石桥建成,敕命曰广利桥,即卢沟桥。
卢沟桥的设计者和建造者姓甚名谁,史书并无记载。他们像河里的芦草,枯黄了,湮没了。他们沉默如河边的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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