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赴台士老兵中最后的一批历史鉴证者。
几十年沧桑望断回乡路,上百万个家庭妻离子散写成的近代史!
拨开历史尘氛,再现岁月狰狞,时代的巨轮滚滚撵过,一种叫做思乡的疼镌刻于老兵们的灵魂之上,烙印永恒,震撼、警醒着中华。值此东海、南海纷争不断之际,那些台湾老兵们的切身经历再次提醒我们:中国再也不要内耗,再也不要骨肉分离、亲痛仇快……
我实在不能想象那数百万男人的白发,数百万女人眼泪填不平一个小小的台湾海峡!我不禁要问,它还要隔开骨肉同胞多久?它还要让老兵们在流失的岁月中咀嚼多少思念的苦涩?它还要让我们这个民族再经历多久的苦难与分离?
1949年,近两百万人随国民党涌进台湾,那一年,共产党在北京建立新政权,而国民党则痛呼大陆沦陷。在迁往台湾的两百万人中,有近一半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国军官兵,他们不曾想到这一去便是几十年的岁月沧桑,几十年的背井离乡。
他们在台湾生活得如何,他们是否思念故乡?
百万漂泊的灵魂,同时在大陆留下百万破碎的家庭……如今,几十年过去,他们自己,他们的后代、亲人——他们对台湾和内地,又有着怎样的态度和期许……
我是1949年从青岛港被带走的,当时我已经40岁,家里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12岁,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儿子,他们一个9岁、一个3岁,最小的那个只有六个月。
当时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抓兵。为了躲避我跑到山上藏了七天七夜。那时候庄稼也都荒了,山上也没什么吃的,我每天饿了就挖野菜吃,渴了喝山沟里的水,直到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便跑下山来准备回家看看,谁知走到半道上便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了。
那时我们大概有几百个人吧,都被送上停泊在青岛港的船上,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来到了台湾。
在台湾经过一番整编,我被编进了正规部队,又很快被运到海南岛,那时候战争打得很凶,很多人都死在了那里。我们这些人被打死的倒不是很多,主要是北方兵到南方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天靠吃烂菜叶充饥,许多人都病倒了。我也算是死里逃生才又随撤退的国民党部队回到台湾。
那时候家里根本不知道我的音信,是死是活他们到处打听也没有人知道。
我老伴带着四个孩子像塌了天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里没有收成,她只好拖着几个孩子东家借西家赊,家里少了我这个顶梁柱,那日子就根本不知道咋往下过。
我在台湾这边也度日如年。
刚开始时还数着日子,总觉得很快就能回家。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两岸关系也一天天紧张,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到后来我甚至连是哪年哪月都懒得去记了,糊涂比清醒着好,一想起家里活蹦乱跳的四个孩子,心里就针扎般地痛,我不在家种地,他们吃什么?
在台湾的部队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出来时正是壮年的我,退役时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这十几年在兵营里就是混了个一日三餐,什么积蓄也没有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找工厂打工,人家嫌我年纪太大,手脚不利索,不肯要我。想做个小生意又没有本钱,从部队里下来,我几乎要流落街头了。
这时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进了天主教堂当工友,每天擦擦、洗洗,扫扫院子,干一些清洁的活儿,这样我才总算有了栖身之地。
我在天主教堂安下身来以后,便开始想家里的亲人都不知道怎样了。
十几年来音信全无,我不知道老伴和四个孩子能不能还在等着我回来,不知道自己的老爹老娘是否还健在,不知道儿子的死活,他们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牵挂。
那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我便跪在“上帝”面前痛哭流涕,我要仁慈的上帝帮帮我,已经步入晚年的我别无它求,我只要能知道家的消息,对于回家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那时我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想到自己来日无多,再拖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在台湾终了此生,我心里就一阵阵害怕,毕竟我曾经是有家有儿女的人啊,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像个孤魂一直漂泊在外,就是死我也要回到家中。这样的念头使我再也无法忍受教堂里平静的日子。
那会儿每逢做礼拜就会有一些教友留在教堂久久不肯散去。他们当中有很多是退下来的老兵,也有一些老兵的家属,在无法抑制的思乡中,有很多人信奉了天主教,把自己交给“上帝”,权作一种感情的寄托。而在教堂做礼拜时,则成了这些无依无靠的老兵们互相联络交流的机会。
由于个性内向,也因为我的年纪比较大,对这种聚会我从来不怎么关心,可是,有一次我发现他们特别地神秘,出于好奇我凑了上去,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已托国外的朋友给家里捎去了信,并且,也得到了家里的回信儿。
当时由于台湾当局控制的特别严,这种事情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有时会被抓去坐牢。
所以,大家伙对这种事儿格外小心。因为我在教堂里做工友多年,老实本份是出了名的,老兵们都知道我这把年纪,不用说也是被想家的苦痛折磨了这么多年。
我当时一听有的人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同家里取得了联系,我的心里像被电击了似的难受。
我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嫉妒人家那些已和家里联系上的老兵。那些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睛便是老伴拉着四个孩子站在村口等我。
我走时才六个月大的儿子,现在想必也长成了大小伙子。想到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尽过,我心里就愧疚的受不了。
那时候我的烟瘾特别大,一天三盒烟都不够,只要没事我就要手里点根烟,要不心里就发慌,就没着没落的。
我知道自己是想家想狠了,是在糟践自己,有时候倒真觉着死了比活着好,上帝说人都是有灵魂的,我想也许死了的人魂可以飘回家去,那我宁愿做个自由自在的鬼魂,也不要这样受生死别离的煎熬。
当时我真是这样想的。
也许是因为经历的太多,已年逾古稀的周云亭老人讲话一直是比较平淡、缓和。
我懂得那些饱经风霜的心灵,有一种淡漠,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承受。
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流离失所中,周云亭老人所遭受的打击可能远远超出了他的叙述。因为曾经百般无奈地独自承受这一切,所以,他对往事会有一种坦然。
但那绝不是一种忘记。
尤其是他说到自己在当时甚至想到生不如死时,我发现他深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转动着的浊泪……
就这么在对老家的朝思暮想中,我过了75岁的生日,又过了76岁的生日。
77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要不是教堂里的教友纷纷凑钱把我送进医院,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年岁一天天大了,身体又垮下来,出院以后,我已经什么活儿都干不动了。
教堂是慈善机构,像我这样孤独无依的老人,他们也不忍心把我赶到大街上去,只得让我躺在教堂后边的木板房里,每天打发几个修女给我送点吃的。
那时候说实在的我是在躺着等上帝来带我走。前边教堂里的风琴一响,我就闭上眼睛,默默地跟着唱,每当这时我就感觉灵魂已经脱窍,它在空中飘呀飘,很快便过了台湾海峡,可是家在哪儿,我找不到,因为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
尽管这样我仍觉得一阵轻松,毕竟我是到家了,我不会再像个孤魂一样在外面飘来荡去。
就这样那些天我几乎都吃不下东西了,我知道我在放任自己求生的欲望,一心想随上帝的召唤而去。这时候,一个给我送饭的修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说:“周兄弟,你要振作起来,不能就这样放弃生命,毕竟活着才能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当时并不认识这个修女,因为我们那个教堂很大,几百个修女我不可能都熟悉。
可她们却几乎人人都认识我。因为,有的修女从她们一进教堂,我就在做工友,直到几十年后,她们也老了,我还没有离开教堂。
时间长了,有的修女便知道了我的身世。
当她们知道我40岁离家,70多岁了还从来不知道家里的音信时,这些心地善良的修女总要忍不住地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为我祈祷。
自从我病倒以后,修女们不断结伴来看我,我知道她们是出于怜悯和同情,看到我一天天颓废下去,终于,有个修女站了出来,她说她有教友在国外,也许可以托他们给我往家里带个信儿,至少让家里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这个修女的主意让我打起了好好活下来的精神,我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吃药,我想也许真的有上帝被感动的那一天,我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回家去。
1986年的春天,就在我刚刚能够下床扶着教堂的栅栏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那个修女拿着一封信找到了我。看看四周没有人,她悄悄地对我说:
“恭喜你,周兄弟,你家里来信了,太太和孩子们都在盼着你回去呢。”
这封将近40年才接到的家书,让周云亭老人几乎枯死的心又骤起波澜。
自从讲述开始,一直不断地抽烟却没有喝一口水的他,把手伸向了茶杯,哆哆嗦嗦中但他其实根本不像是要喝水的样子,他把茶杯放在嘴边,实际上是想掩饰因为强忍泪水而瘪进去的嘴唇。
几颗大而混浊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滴进了茶碗里。
好一段时间,老人才又重新恢复平静。
当时拿到修女偷偷塞给我的家信,几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没有再扶那些栅栏,几步便走回了教堂后面——我栖身的木板房。
跨进房门,我什么都没想,“扑腾”便跪下朝着老天磕了三个响头,我想这都是上帝的仁慈,老天的怜悯,才让我这个几乎要死的人终于等到了家里的信儿。
把那封家书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搂着我那些孩子们。
12岁的女儿,9岁、3岁的儿子,还有那个只有六个月大的小不点儿,我走时他还在他娘的怀里吃奶,如今,都该娶媳妇了。
虽说那会儿我们也很穷,我自己种着几亩薄地,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可那时我们毕竟是个家啊,孩子吵大人闹的,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谁成想我会一下子被带到台湾,直熬到头发都白了仍是回家无门。
那天晚上,是那个修女戴着老花镜,一句一句地给我念的家信,高兴的地方她会给我重复好几遍,可让我难过的地方她就停下来,看看我的脸,才慢慢地念给我听。
修女走了,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逐字逐句地回忆信的内容。眼泪不知不觉地浸湿了枕头。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沉过一声像是敲在我的心上,听到这凄凉的钟声,我再也控制不住,竟放声痛哭起来。
我哭我那老伴40年来一直守活寡似的撑着那个塌了天似的家,哭我年老的双亲终于没有等到儿子的消息。
最让我伤心的是我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他们都在我走后不久……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上哪儿去为危在旦夕的孩子求医讨药。
我跪在床前,为我两个死去的孩子默默祈祷了很久,我希望以此来忏悔,来请求孩子们的原谅,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可这一切又岂是我能够选择的。
知道了家里的消息,我开始想那个过去从来不敢想的回家的梦。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几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我沮丧极了。
几十年来,靠我在教堂里做工友的这点收入,我除了自己能吃饱饭,又何曾有过几文钱的积蓄。
而且,我们这些老兵在发现回家无望之后,大多数都是过着一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想不到要为将来打算。
面对家人的召唤,我近乡情怯,我不知道出来飘泊了40年仍是一无所有的我,如何踏上归家的路,如何给家里的妻儿老小一个交代。
这时我又托那个修女给家里捎去第二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告诉老伴,我的身体尚好,能够自己行动,也十分想念她和孩子们,只是因为两岸关系依然紧张,台湾这边控制很严,我一时想不出回家的办法。再者说我几乎没有积蓄,就是有回家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毕竟,我觉得自己该对家里有些补偿。
很快,老伴的信儿也捎回来,她在信里说,家里的生活早已与以前不同,女儿、儿子都已结婚成家,儿子还给我生了三个孙子,地里的收成不错,粗粮早就不吃了,每年收的小麦吃不了还要卖给国家一些。老伴劝我早点回家,她说:“你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在外面游荡什么,要是图钱的话,俺们娘几个干吗非要等着你回来。你只要人回来,饭就有你吃的,你还在等什么?我也年纪大了,难道你真的要让我在走之前见不上你一面?”
记得当时那位修女在念这封信时,眼泪劈里啪啦地掉,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从那时起我就不再犹豫,拼了老命我也要奔回老家,已经78岁的我真的不想再这么熬下去了。
那时两岸仍然是没有什么松动。尽管内地这边在1979年便发布了《告台湾同胞书》,欢迎台湾同胞返乡探亲访友,骨肉团聚。
可台湾当局不妥协,要在那个时候回大陆,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我当时已横下一条心。说什么我也要在我还能走动的时候,回老家去。
1987年元旦刚过,在几个修女的暗中资助下,我筹起了回家的路费。
那个帮我与家里通上信的修女还送给我一套黑色的西装。她说:“周兄弟,你打扮得精神一点回去,好让家里的人高兴一些,他们也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们会好好待你的,你就放心回家吧!”
就这样我持旅游护照,从台湾先飞到了菲律宾,又从菲律宾飞到香港,再从香港转道广州,终于回到了离别将近40年之久的祖国内地。
那天我走进村子,正好是阴历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日子。
不断响起的鞭炮声使我的脚步踉跄起来。多久了,我没有再听到这种喜庆的声音,多久了,我没有与孩子们一起过个开心的新年。
走时40岁的壮年汉,再一次走进家门时,却已须发皆白,腰弓背驼,成了不中用的老头儿。
家里的人没想到我会在那个时辰回来,走进自家的院子,一个年轻后生问我,老爷爷,你找谁?
看到他酷似我儿子小时的模样。心想这肯定是我的小孙子了,我把手里的拐杖一扔,上前抱住他便呜呜哭起来。
那孩子吓坏了,一边挣脱我一边朝屋里喊:“奶奶,奶奶,你们看他是谁?”
这时屋里传出老伴的声音,“虎子,甭管是谁,先请人家进来坐,这大冷的天别在外面冻坏了。”
我跟着虎子蹒跚走进家门,见一个老太太正端着饺子往锅里下,屋里的灯很亮,我的白发和她的白发都在灯下散发着令人寒心的亮光。
尽管她人老了,瘦了,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她娘,是我, 云亭,我回来了!”
听我这样说,老太太手一哆嗦,一盖帘饺子都扔在了地上,我心痛极了,忙半跪下去捡,可这时,一屋子人都围了上来。
“爹,爹,是你吗?你老人家真的回来了吗?”
“他爹,你,真的回家来了吗?”
老伴半晌才像醒过来似的,一把抓住我正在捡饺子的手,儿子过来将我扶了起来。
还没等我仔细端详一下老伴,她一转身走进里屋,只有也已经满脸苍老的儿子围在我身边:“爹,你回来怎么不让我们知道,我跟您孙子去接您啊。来,来,你们几个快叫‘爷爷’。”这时三个齐刷刷的小伙子一下子跪在我面前。“爷爷,孙子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这就是家啊,这就是我的老家啊,几十年来只有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像个真正的人。
与周云亭老人聊着,暮色开始围上来。与午后的寂静相比,乡村的傍晚要热闹一些。
这时候下地干活的人都回来了,孩子们在学校里闷了一下午,也可以跑到街上撒撒欢,夫妻生火做饭的,姑娘、媳妇边走边聊,叽叽喳喳,这人一有动静,树上的蝉反而躲了起来。
这时,周云亭老人的大孙子媳妇,区里的一位小学教师也下班回来,听说我们正在同老人聊过去的事儿,这位快人快语的俊俏媳妇也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听我们聊。
老人又点燃一支烟,显然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
孙子媳妇拉开他身边的抽屉,看看一条烟刚刚拆封,悄悄对我说,“老人就是烟瘾大,这不刚买两条烟,才一个星期就剩一条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这位善解人意的孙子媳妇马上又说,“爷爷这辈子就这点嗜好,虽说对身体没好处,可俺奶奶去得早,也就只有依着他了。”
老人的听力虽然有些迟钝,可孙子媳妇提到奶奶,他还是听到了。
仅仅一瞬间的工夫,老人脸上的神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长叹了一声,“老伴啊”。
我想起刚才在他的叙述中,“老伴一见他没有迎上来,却一转身去了里屋。”
我相信过去大多数的中国夫妻久别重逢几乎都是这种含蓄、压抑,可这并不意味着仓促产的感情就不浓烈。
我这边刚刚跟儿子、孙子们一一相认,老伴从里屋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我几乎是满怀歉疚地走到她面前:
“老伴,今儿个是小年,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不喜欢听到哭声,你就别哭了,再难我这不也回来了吗?以后我陪着你好好过日子,我这快80岁的人了,能够活着回来,我们都应该高兴啊。”
这时候,窗外几个孙子点燃了鞭炮,那红红火火的鞭炮把院子照得亮晶晶的。
听着孩子们热火朝天的喧闹,老伴又抹起眼泪:“他爹,我对不起你,那两个小的我没把他们拉扯成人,那时候,我白天要下地,晚上要给四个孩子纺线织布做衣裳,两个小的得了麻疹,来不及抓药就走了,我……我这眼睛都要哭瞎了啊。又不知道你到底是死是活,好几次我都想去跳海,可看到活下来的两个孩子,我实在又下不了这个狠心,公婆一走,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遭人欺负,受罪啊。”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搂住她,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一起!
那一年的春节是我飘泊40年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
坐在自家的炕头上,看着白发的老伴忙来忙去,儿孙们喜气洋洋,我想到自己在台湾时差点放弃了回家的梦想就感到几丝后怕。
为此我由衷地感激那位救了我的修女。
可也许这些年来老伴受的罪太多,她的身体已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而我的回家也让她了结了最后的心愿。我跟老伴刚刚团聚了没多久,她便一病不起,我竭尽了全力为她求医问药,可仍留不住她,第二年的秋天,她便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刚刚完整的家。
老人说着把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幅画像,在照片到处都是的今天,这帧黑白的画像显得格外地沧桑。
老伴苦了一辈子,临走竟没有留下一幅照片,这是后来她走了以后,我找了学校的美术老师,凭我的回忆给她画的一张像,我把她放在我的屋里,就好像她还没去,还在天天陪着我。
有时候心烦了,我就跟老伴聊天,虽然只是我一个人在说,可常常地我就觉着老伴好像是在听我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我哭了,老伴的眼里似乎也滚出泪珠来,我讲给孙子听,可他们不信,他们说我年纪大了,糊涂了,可我知道,我一点也没有糊涂,我相信我说的话老伴都听见了。
这时我们村里也陆续有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老兵,他们见到我都替我惋惜,说,云亭,你怎么不再等等,你走的第二年十月份,就允许回大陆探亲了,那样你还会带着“饷银”回来,有了这个钱,你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是我说,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自己早回来了一年,至少我跟老伴还见了一面,要是再晚点回来我恐怕连老伴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我已经80岁了,没有多少“下半辈子”需要操心,这个家有我的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偶尔我也有些后悔,因为这笔钱是给我们这些老兵几十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一点补偿,我没有,实在是不公平的。
而且,儿子一家靠种地过日子,虽说吃穿不愁,毕竟艰难一些,我要是拿到这笔钱帮帮他们,也算是这些年的苦没白吃。
可是,因为我是在开放前偷偷回大陆的,台湾方面很快给我注销了户口,并把我列入了所谓“通匪”的黑名单。
听说当局还到修道院去查了很久,并扬言我要是回台湾,会立即被送去坐牢,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虚张声势,想杀一儆百。
我既然打算回大陆就没有想着再回去。人能活几个80岁,与其在那个孤岛了却残生,到不如拼死一试,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着一步一步跨过台湾海峡的。
我想回家,这永远都不会是错的。
老伴去世后,我跟着儿子过。儿子憨厚、本份,对我也很孝敬。
三个孙子个个精精壮壮。在我眼前出出进进,让我觉得晚年有靠。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我回家刚刚6个年头时,我那个小孙子突然遇上车祸去世了。
这个打击让我都有些难以承受,更何况我儿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
那时候他正在张罗着给小孙子盖房,准备娶媳妇儿,可谁成想竟飞来横祸。
我那儿子像我一样内向,遇事儿不爱说话,可我看出他心里的那个痛,那个苦。
我劝他想开一点,不能为了死去的儿子把老命也搭上,可他不吭气,闷着头盖房,终于,给三儿子盖好一溜三间的大瓦房。
房子造好了,可人家媳妇却退了婚,儿子在那空空的新房里嚎了一宿又一宿。谁劝也劝不住。
就这样还不到年底,儿子就病倒了。几个月后,小孙子的坟旁边又添了新坟,那是终于让他追了命去的他爹的坟。
短短几年时间,三个最亲的人,老伴、儿子、小孙子都走了。在我们家后院山上这并排的三个坟如今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
没事儿我就去拔拔草,擦擦那石碑。坐在那儿跟他们嘟哝点什么,那都是我至亲的骨肉,即使隔着那层看不见的天,我也能够感觉到他们……
……
1.·逃离台湾·老兵·周云亭·
在山上躲了七天七夜,他还是没能躲过那场灾难,离开家时他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这种思乡的煎熬使他在78岁高龄时铤而走险,绕道菲律宾、香港回到祖国内地。由于这时距台湾当局开放“民众探亲”的政策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周云亭老人此举还被台湾当局列上了黑名单。
2.·一个女人四十余年的坚守·老兵·曲光镛·..........013
要说老兵,曾经是黄埔军校第十七期学员的他当之无愧。可在抗战时期,抛家别妻投身革命的他,从来没想到会一走就是44年,他离家时才刚刚22岁的妙龄妻子与他再度重逢时已是七旬老人。
3.·当团聚变成永诀·老兵·刘先生·
女儿的房间收拾得很漂亮,睡衣和拖鞋都准备好了,冰箱塞满了好吃的东西。可80岁的老人没有等到女儿进门的那一瞬间。本来是一次难忘的父女相聚,没想到却成了永诀。
4.·千山万水·回头上岸·老兵·薛贵存·
17岁时,躲在树林里的他听不得只有三个月大的妹妹的凄惨哭声,当兵去了台湾。50岁时,为了同80岁的老母团聚,提前6年退休,尽管损失了近一千万台币(折合约200万人民币),可他说见到了老娘,值。
5.·繁华旧梦·老兵·朱恒生·
在台湾形单影只过了半生,几次托人回内地寻亲未果的他,想到了初恋的情人。1989年,68岁的他带着当年那个姑娘留给他的一双布袜返回上海。咫尺天涯,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终于在40年后重圆那个繁华旧梦。
6.·叛逆者·老兵·何知春·
17岁他成为叛逆者,参加了国民党部队。当部队要开拔到台湾时,他为了逃回家乡跳进了大海。可是,救他的船仍是往台湾撤退的军船。
7.·寻子·老兵·施存成
带着妻子走上军舰的那个瞬间,他回头望望在奶妈怀里只有60天大的儿子,以为这次同每次一样,只是一次普通的执行任务,可是直到1989年回内地探亲前夕,他才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他的骨灰是随着机票一起,由妻子带着他上路的。
8.熄灭的灯老兵·栾锡三
第一次回来,他陪老伴说了一个月的话;第二次回来,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伴听他说了一个月的话;第三次回来,老伴走了。40年后的相聚,他跟老伴待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不过两个月。
9.50年苦等最终仍是分离·老兵·王恒文
1999年7月4日,他回来了,走了整整50年,她也等了整整50年,77岁的他告诉76岁的她,他在台湾已经有了一个太太,三个儿子。但是,他仍然想要回来看看,因为这儿是他的家。
10.迟到了40年的牵手·老兵·孙茂亭
叮嘱还有两个月就要生育的妻子注意身体,他拿起铁锨走出家门。26岁的他不知道那个早晨会让他从此与妻儿分离,这一走便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家。
11.失踪的幼女·老兵·李承乾
13岁的妹妹,八个月大的女儿,29岁的妻子,31岁的他在那一刻必须选择其中之一。最后,他选择了带着妻子走。妻子对着岸上抱着她八个月的女儿的妹妹喊:“我去安顿下来,就回来接你们。”可这一别却从此人海两茫茫。
12.大陆的媳妇台湾的太太老兵·刘寿
回来见到娘的时候,她老人家82岁了,人已经有点糊涂。问她我是谁,她摇摇头不说话,好像是认不出来了。可是我要离开家再回台湾的时候,她用不知道积攒了多长时间的钱,给我买了一包水果糖,让我带给台湾的孩子们。娘啊,接过糖我望着眼神仍是直直的亲娘哭了。
13.兄弟兄弟·老兵·范春旺
一个名字,两个兄弟。为了已经成家的哥哥,16岁的弟弟顶着哥哥的名字飘洋过海去了台湾。从此,海峡两岸共用一个名字的两兄弟生死难相知。
14.67岁老兵的初婚老兵·栾心和
面对67岁才做新郎的他,我笑着问那位身边的“新娘”如果再有战争,你会不会等他50年或者更多?她的笑容消失了,喃喃地反问我:“你在开玩笑?”
15.乡愁绵绵何时休老兵·陈明礼
老伴离开人世的时候,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像是在对他抱歉,“我先走一步了。”抱着老伴凉起来的身体,他拼命地哭:老伴啊,我回来了,你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