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讲《背影》时,本来就听不懂,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孩还没有《背影》那样的人生阅历。这回读《荷塘月色》,没有老师的朗诵,也没有老师的讲解,比起“父亲的背影”那一段来,更不好懂了。荷花为什么就像“刚出浴的美人”呢?“刚出浴的美人”不就是在池塘里洗完澡沿着石阶爬上来的女人吗?这我看多了。村里多池塘,女青年就爱和着衣服在池塘里洗澡。为了雅观,下水时都换了黑色衣裤。她们从水里爬上来时,湿淋淋的一身黑,长长的黑发贴在脸上、脖上、肩膀上,老太太都骂她们“水鬼”。那时候,还没有读过杜衍的“晓开一朵烟波上,似画真妃出浴时”,没有读过杨万里的“恰似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也没有想到趁着月夜跑到荷塘去体味一下。
长大了,成了知识分子了,知道了《背影》和《荷塘月色》所流露的,是一种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温情。但在刚解放时,对阶级的理解是很糊涂的。一九五。年初,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来改称共产主义青年团)从秘密转为公开,动员学生们加入。在填申请书时,我就犯愁了,其中“阶级成分”怎么填?我去找支部书记,他问我:“家里有田吗?”“有多少?”“那就填小资产阶级吧!”我心里不同意,我认为家里很清苦,远不够小资产阶级的水平,自作主张填了“半小资产阶级”。
那时候,关于国旗的意义的宣传大体是这样说的:四颗小星从上到下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大星代表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四大阶级”。工人、农民、资本家我都见过。什么是小资产阶级?还是在小学时读巴金先生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时留下的印象。在这个“三部曲”中,有三个女青年知识分子,被称为“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对比郭沫若的《三个叛逆的女性》)。我想,书中那些“小资产阶级”,衣食住行那么排场,还能上大学:他们是小资产阶级,我至多也就是“半小资产阶级”。当时填人团甲请书对,就是这么个认识水平。
后来,关于国旗图案的含义,似乎不再谈“四大阶级”了;再后来,小资产阶级好像又被并入资产阶级,不再是独立的阶级了,而小资产阶级思想(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一直是要不得的东西,是思想改造的重要内容。五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过后,就曾有所传闻:北京文艺界人士月夜中泛舟北海,郑公振铎叹日:“月色这样美,诸公如此良夜何?’’几位有身份者竟面若冰霜,警惕地沉默着,弄得郑振铎很尴尬,暗自埋怨自己不该为月色所诱,露出了小资产阶级的尾巴。彼一时此一时也,郑振铎不是朱自清,一篇新的《荷塘月色》,只好眙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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