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酒一生》:
1980年代的爱情20世纪80年代初,我刚上大学。那时候,爱情对大多数青年来说胜过一切,就像五四时期的青年一样,为了爱情可以不问出身,不问贫富,只要一见钟情,只要两情相悦,视父母的包办和警告如粪土。那时候的爱情受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很大,《少年维特的烦恼》《简爱》《呼啸山庄》《德伯家的苔丝》《当代英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这些世界爱情名著是大学生的恋爱指南,以致经常将自己想象成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男孩子一心想给一个贫苦人家的少女一份真爱,女孩子则幻想碰到一位落魄的才子嫁给他。
那时候的爱情洋溢着诗意,假如你不会背诵几首情诗,你几乎就不配谈恋爱。男孩子崇拜普希金、拜伦、雪莱,女孩子则钟情于舒婷、三毛和席慕容。借一本诗集或者送一部爱情小说给对方或许就是爱情的萌芽,也许在彼此传递一本诗集或者一部小说的时候,某一页的某一句话就暗含着求爱或者拒绝的信息。
那时候,两个恋人的甜蜜不是在餐桌、酒吧、卡拉ok或者床上,而是在学校的周末舞会上,校园的草坪里,或者在手拉手的夜晚的散步中。即使失恋或者被拒绝,也还是充满爱意地走开,把爱深埋心底,将伤心留给自己慢慢抚平,决不纠缠,更不会大打出手或怀恨在心,最多买一瓶廉价的白酒,一醉方休。写诗是年轻人求爱或发泄失恋痛苦的良药,所以有人玩笑说:80年代的青年,99%都当过诗人。“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普希金的这首诗是失恋者的必修课。
80年代是一个觉醒的年代。人们从“文革”的禁锢中刚刚走出,开始思考爱情的位置和意义,还有它与婚姻、道德的关系(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也开始反思由爱情走入婚姻的大团圆之后,人们所面临的新问题(王朔的小说《过把瘾就死》,皮皮的小说《渴望激情》)。马克思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句名言,人人皆知。没有爱情,只靠金钱、地位和权力获得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是当爱情走进了婚姻,却在婚姻中忘记并丧失了爱情,这样的婚姻算不算是道德的呢?道德这个词在80年代还是一个衡量爱情的标杆和尺度,而一旦进入了婚姻就等于进入了道德围城,想冲破它几乎要付出天大的代价,《爱,是不能忘记的》就是表达了这种困境。当然这种困境对当下的青年人来说,已经是小儿科,现在的人很少谈论道德,只问底线,而底线其实就是可以随意浮动的一条线而已。
王朔绝对是80年代爱情的终结者,“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流行语因为他的小说和电影而成为爱情的金科玉律,以致改变了年轻人的爱情观和审美观。
电影中“高大全”和“奶油小生”的形象受到大众的嘲弄,葛优、冯小刚和王朔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成了90年代以来女孩子选择的爱情的参照物。
80年代也是个躁动的年代。这种躁动不是因为挣钱少,买不起房,或者因为堵车、挤不上地铁和空气污染,那时的躁动是因为思想长期饥渴后的饕餮和对未来的理想主义的神往。张抗抗的小说《情爱画廊》就是当时文艺男女青年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我的第一场爱情产自80年代,婚姻也是,但是它在新世纪初就走向了坟墓,虽然那可能是个让不少人羡慕的爱情。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坚信那时的爱情是纯粹的,我感谢那段80年代式的爱情,也幸福于那段爱情赋予我的珍贵的东西。只可惜80年代太短了,它被时间的长河压缩得就只有宇宙的一瞬,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洞吞没。我的朋友、批评家敬文东在评论野夫的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时说:“1980年代是奇迹,是共和国历史上曾经的清纯年代。”有时候我也怀疑,那个时代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我们常常羞于启齿谈论那个时代?这使我想起西方理论家卢卡奇对一个或许不存在的古代的描述:“那是欢乐的时代,星空就是全部潜在道路的地图——那个时代的道路得到星光的照耀。在那样的时代,万物皆新,却又熟悉,虽然充满奇遇,自己却能够把握。世界宽阔,但是又像家园,因为灵魂里燃烧的火焰本性与众星一样。”这恰似我心目中的80年代,我把它抄录在这里,作为那个年代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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