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青年作家创作文库:寒霜与玫瑰的道路》:
离开山村的人们起先是犹疑不定的,他们留恋一季的收成,留恋田地里的稻谷麦子和蔬菜.留恋房前屋后的栗子核桃及南山上雨后的春笋。后来,城市散发出黄金和欲望的香气,对城市的热望让人们着了魔,他们变得冒失和冲动,他们将这一切弃之脑后了,心里只留下一片绵延在蓝天下的,高楼耸立,街道丛生的城市。
我的乡亲,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推开柴门,一队一队走过故乡的石桥,来到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等待一辆破败的客车,像一支异族的大军进人城市。他们的行李庞大笨重,一开始就给城市里的人带来了不适,他们将行李突兀地扛在肩上,搁在公交车上,城里人就无处落脚了。他们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灵活,脸上一副惊慌的表情,但行动起来又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蛮劲,他们挤向小吃摊包子铺时那么奋不顾身,城里人的嘴都被挤歪了。他们穿着粗布衣服,身上散发出青草和牛羊的气息,这让城里人的鼻子无比不适。这场面让我想到古时候的匈奴人和突厥人,他们的马队在最初进入中原时,带给中原人的惊恐大致如此。
我的两个舅舅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落脚处。他们负责搭建脚手架.随着一栋栋大楼不断升高而往上攀爬,我不知道舅舅们有没有年少时在山里爬树的感觉,在莽莽苍苍的森林里不断向着高处进发?建筑工地像不像一座混乱的丛林?但这是他们留在城市的唯一方式。在高楼变得光鲜亮丽之前,他们还能留在城市的序曲里。他们通常十分卖力,把仅有的力气和汗水全挥洒在了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上。有时是竹子,有时是钢管,他们在酷暑的烈日和寒冬的冷风里把无序的建材搭建成一条又一条通道,手上的老茧日益坚硬,作品也随之蔚为壮观,但他们的名字并不会在城市里留传下来。
舅舅们收工后,走出工地,拐过两个街口,走上六七百米路就到达了城市中心。他们经常走到主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去.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显得自在。那里有各样的小摊,可以买到30元一件的T恤;那里有小饭馆,可以蹲下来吃一碗面,可以花70元海吃一顿。那里有门面不大的超市,无须排队。不用担心排队时身上的劳动服蹭到前面光鲜的裙摆。他们买方便面买卫生纸,方便面不叫“康师傅”而是叫“康帅傅”,卫生纸不叫“清风”而是叫“清凡”。他们也带孩子到这儿来吃5块钱一个的汉堡包和鸡腿,汉堡店不叫肯德基。而是叫啃啃鸡。
这是舅舅们的城市,一条市中心的小街巷承载起了他们的城市生活。舅舅们觉得挺好,城里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城市的街道散发出蓬蓬勃勃的热闹。不像山村那样一入夜就一片漆黑了。夏天的夜晚,舅舅们坐在自己造的高楼里。一群工友把装满猪头肉和花生米的塑料袋在旧报纸上展开来,开启一打啤酒。他们就着啤酒的泡沫大声猜拳,白天的困苦劳累都在廉价的快乐中彻底消隐了。有人喝得内急了,跑到大楼的一个角落里,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撒了一泡尿。有人喝高了,大声吼道,等老子有钱了,一定把对面银行里那个板着脸的娘们给娶了!夏天的夜风吹过来,空气里有了浓重的酒气,城市像万花筒里的风景,恍然间近得让舅舅们心疼和感动。有一回大舅舅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那一刻城市是倾斜的,舅舅在一声轰响里昏死过去,断了六根肋骨一条腿。他无望地躺在城郊一家小医院里,一边忍受疼痛一边等待医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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