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今日之我估算,这条路长于我十年二十年总是有的。有一年开春,我大约总在五六岁,已经识字了,好像是才第一次真正跑到这条路上来,我一下惊住了,两旁高高的白杨树,所有枝权正一齐拱出嫩而浅绿的叶芽,卷卷的,细细的,正要舒展,此时树干还是灰白枯裂的受了严冬敲打的样子,这齐展展的轻柔的悬在枝上逶迤远去的两队新绿仿佛一下子就把一个孩子的心教会了飞,仿佛才是第一次真正让一个小孩看到春天结队而来的样子,看到除了她出生的小村之外,还有同样的小村,绿色的春天,也要到达那里,要一直绿到最远方。
这些树既不大结果,也不大开花,绿叶展开到足够大就是真正的春天,然后结出一串串小穗子,孩子们可以用它做项链,绿色再深些,那小穗子就扬出絮子,飞得满天,天女单单散着一种花似的。虽说有些像花,但终究不是花,所以在我,这些树好像都是雄树,在我六七岁,也许是五六岁时,它们就已经长了有十年八年了。这些白杨静静分列在大路两边,列队远去,每边都种有三两行,偶尔见到一棵大杨树,很高很壮,似乎已经是一根檩子或一只大车辕的料了,刚被砍倒,那根就随之被挖出,在原地,一棵小杨树苗连夜种了下去。这刚种进去的小杨树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夹进了大人的队列里,在和大人一起吃饭干活、东张西望间,跟着一溜烟地长大着。
路边植杨,河边植柳,这规矩因何而来,从何时而来,我至今亦是不太明了,也许所谓约定俗成吧。
这路与河都是人们生息的重要场地,也许因此,这人家的房前屋后也沾亲带故似的种着一些杨树柳树。杨树是雄树,可以看家护院,柳树多女子气,所以种了多半是为赏心悦目。能种在院里院外的还有榆树,这是很硬气的树,乡下人不大会转弯骂人,但若一人太笨到不可以教化,不开窍,即为“榆木脑袋”。我住过的村里历来也是有几个长着榆木脑袋的人,真是笨得不可浪费纸张细表。榆树之叶,我们呼之为榆钱,圆圆的,初上枝头最嫩时,色若新金小猫似的温柔可爱,久之老掉即沉重渐白。嫩时一嘟鲁一串的,叶密密地挤在枝上,味道甜甜,是孩子的小点心也是水果,还可烧汤为菜,有如百任可当。榆树历来还被有些人看作招财聚宝之树,既然这样,真是不可不种,所以家家都要种上一棵。不过也不知为着什么,我们一村的人都把榆树种在房子后面靠着墙院最边上,不知是何意,也许是家家如此,过日子嘛,不便出格。后来去和绅家,他也种了一棵榆树,位置却是他家水塘的边上,看来他确实比我们村里的人更爱聚财。《齐民要术》中曾有“收榆之青荚,小葵曝晒,冬至而酿酒,滑香,宜养老”之说,只是村中如此多的榆树,年年生荚,老去,却无人用之酿酒,真是可惜得很。
柳树多是笨柳,没有我长大后在南方一些水边所见的那么婀娜,可那十分的婀娜在我看来不免有些矫情任性,不如村中幼年所见柳树的朴素。
家里打柜子打箱子做房梁的多是松柏木,坚韧有耐力,可这松柏多长在附近的小山坡上,地气好,又是空地,人人来种,十年二十年便是林子,林子中还有老人永久安息,所以,渐渐的,也是一块墓地了。
此地风气,墓地前后,植几棵树,为着墓里的人也许寂寞,也许要凭着一棵树来辨知四季节气,松柏虽说是长青之树,但乡下的人还是能在一枝松枝上看出日月轮回已到何处的。松树,柏树,这么好看的在漫漫严冬里唯一绿着的树,我一直很喜欢它们。
这些树,年年月月地生息下来,陪着一个村子的人,也许只有这些树,它们会均匀地爱每一个人,怜惜一切它自己以外的众生,它不为单独的任何一个人而绿或枯老,它们为所有人所有事物心怀悲悯,它们也从不太走近我们本就已很寂寞的生活,只是远远地打量,保持尊严距离。
也许,一个心怀忧愁的人,他在田野或山坡上走,一棵一棵树木从他眼前移过,这些树,也许比他还要寂寞,还要老,或者它们比他还要年轻,但这些树总是生气盎然的样子,让他一望之下,觉得自己的寂寞烦恼不过是天地之间最微小最不值得为之一苦的。
或者是另外一种情况,他心中另有所思,他走遍一百里长堤,一百亩田野,就像在什么也没生长的大地上走着一样,那些树只是天地之间的一组静物,他的目中有如空无一物。是的,他们是另一种人,可以不必在此时非得看到这些忠诚义气的树。只有我,现在想来,仍觉得那每一种每一棵仍如我的亲人,在苦痛时,独独可以抱着它们大哭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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