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地停靠在站台旁,甩下几节车厢,又长呜一声,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驶向前方。
这是津浦路上一个极其普通的小站,一般不在这里上下车的旅客不会知道它的名字。几间候车室属于铁路上千篇一律的标准式建筑,红色的屋顶已经被蒸汽机车喷出的黑烟熏得灰暗,黄色的墙壁被风雨侵蚀得斑驳脱落,唯有正门上方那刚刚油漆过的铁路路徽显得鲜亮醒目。候车室的对面是一幅巨大的“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宣传画。画面上的伟大领袖容光焕发,深邃慈祥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一只巨手有力地挥起,周围是一片红旗的海洋和红卫兵欢呼雀跃的景象。画像的下方,是模仿林彪手笔书写的“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两幅由五合板制成的巨型标语间隔相宜地分列在画像的两侧。一幅写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另一幅写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车站里稀稀疏疏地走着一群刚下车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脸色抑郁,目光呆滞,有的扛着行李,有的提着用网兜装着的锅碗瓢盆和日常用品,机械地跟着其他旅客走向出站口;几个年幼的孩子拉扯着大人的衣襟,瞪着惊恐的眼睛,边走边啃着干硬的干粮。从他们的表情和所带的行李可以看出,他们是省城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新生的“红色政权”遣返回乡的“五类分子”及其家人。
一群青年男女鱼贯地跳下车厢。这是来自省城一所有名的高校的毕业生,要到济南军区通讯兵所属的军垦农场劳动锻炼。农场位于距这里一百多公里外的微山湖畔,他们要在这里换乘汽车前往。
这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一场政治风暴正席卷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1968年8月的一个下午。
赵宇飞随着人流走下车来。他是一个身躯伟岸、肩膀宽阔、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浓黑的头发半掩着宽大的额头,浓密的剑眉下有一双饱含热情的深沉的眼睛,鼻梁简洁笔直,紧闭着的嘴巴显出刚毅和决断,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不论从形体还是从气质上来看,他都是一个阳刚气十足的人。他伸展了一下双臂,缓慢地扭动着腰肢,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漫长的旅途使他受伤的腰部隐隐作痛,他用双拳轻轻地捶打着。骄阳似火,阳光刺目。他把目光投向远方湛蓝色的天空,几缕淡淡的马尾云白绫般地挂在天际,一只苍鹰在蓝天下盘旋。
一路上,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各种感情在胸中交织。他们这批人,原本该是去年夏天毕业的,可是铺天盖地的革命风暴已经冲垮了各级党委和政权机构,新生的“红色政权”正忙于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力,处理各种火烧眉毛的事情,根本没有人来顾及他们的分配问题。就这样,他们在学校整整待分配了一年的时间。学校完全处于一种无人管无人问的状态。大好的年华浪费在无所事事的生活中,对青年人,特别是他们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人来说是不幸的。在漫长的期待中,他们终于等来了到部队农场劳动锻炼的消息。
黎明时分,残月疏星,东方刚刚露出微红色的晨曦,他和同学们就背着行李列队向车站出发了。淡淡的曙色勾勒出具有浓厚民族风格的教学楼的轮廓,中西合璧式的图书馆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它的倩影,白杨林笼罩着一片朦胧的雾气,静静的荷池边烟柳疏疏,荷风送香。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平日里不以为然,可一夜之间却变得那样亲切,牵动着他的情思,唤起他美好的记忆。临出校门,他停住了脚步,深情地注视着挂在大门壁上的校牌,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留恋和酸楚。这里毕竟是他生活和学习了六年的地方。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黄金时期,攫取知识,播下希望,磨砺意志。六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正是在这个校牌和“热烈欢迎新同学”的横幅标语下,他背着行李走进了这座播撒知识的殿堂,学校像慈祥的母亲伸出宽厚的双臂热烈地拥抱着他们。而今,就要离开了,再也不能回到那明净宽敞的教室和阅览室,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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