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过去,我依然不放弃寻找。
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午夜,噩梦惊醒的我突然间想,也许父亲当年根本就没有死,也许他还活在某一个地方——这个念头又折磨我好多年。
父亲是在五十四岁那一年故去的。我在自己五十四岁时,突发这样的奇想,连自己也感到害怕。如果父亲当真没有死,他今年该有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老人,孤身如何生活?
在梦中,父亲始终没有死。只是有一回,我突然梦见父亲活着被送进焚尸炉,我在通红的炉火中,看到父亲被烧得变形的面容,最后出现的竟然是《在烈火中永生》的电影镜头。
那天是夏至,我记得非常清楚。
上午9 点半,我从窝棚里出来,这是黎母山中少有的好天气。一夜透雨,雨滴还在野芭蕉的宽叶上滚动,阳光已经如火如荼烧红了山谷的树叶。凡是有水珠的地方,都闪动着五颜六色的霓虹。五颜六色的“戏班”鸟,在阳光照得到的枝叶间上下窜飞,吐着短促清亮的叫声,诱惑雄鸟。这种鸟肉很薄,但烤起来很好吃,如果有一点盐抹着烤,那就更好。我想着烤鸟肉的香味,下意识地掏出了弹弓。
“先生”突然冒了出来,挡在我面前。他衣着整洁,头发沾水往后梳起,有些庄严。我还没明白过来,他深深地向我鞠躬:“向你哀悼!”说完转身离去。我至今还记得“先生”满脸的肃穆与庄严。
“先生”是知青中的奇人怪人,他继承了祖传的风水先生的衣钵,说起话来引经据典,子曰诗云,神情阴阳。他凡事总有预言。不管你听不听,他总是自言自语,自行其是。他个子奇矮,不到1.45 米高,身材却是奇宽奇胖,脑袋也大得出奇,偏爱梳个大背头,用水弄得锃亮,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把身体裹成个肉粽。他身上总透着一股香茅油的味道,那种香得浓重刺鼻的土造香茅油的腥气令人难受。在衣衫褴褛的伐木队里,“先生”是个整洁得令人难受的异人。“先生”姓姚,名鹏飞。
我很愕然,但并没在意。“先生”这个绰号,跟神经病相同。衣着整洁的“先生”飘然下山,他在山中常常来去无踪。那天晚上,山下有人送来加急电报:“你爸于今天上午9:30 分病逝”。电报是母亲发来的。我不相信。心想这肯定是弄错了,要不就是有人搞恶作剧。父亲除了关节炎,没什么病,怎么会突然病逝呢?
我立即下山,午夜时到达镇上的小邮局,在邮局门口等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往父亲的单位打长途。等了整整一天都打不通,眼见邮局要关门下班了,只好给家里发去一封询问的电报。
我心里很平静。
那天晚上,“先生”没有回来。山下的人说他已上山了,山上的人却没有见到他。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先生”。他似乎人间蒸发了。
许多年,我一想起父亲的死,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先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是否还活着?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先生”会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一瞬间,在千里之外的原始森林里,突然对我说“向你哀悼”这样的话,事后他却失踪了。
这个世界有些晃荡,像坐在秋千上看东西。我老是定不下神来。我无法专注地看定一样东西,我越是定下神来集中目光对准一个目标,就越是觉得眼前的一切晃荡得厉害。医生说我很健康,一切正常。大概是太紧张,心生幻觉,我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有时,面前的电视机变成两个,有时又是无数个重叠的影像,有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空白。
人最早的记事年龄究竟是多大?没人说得清楚。应该是三岁左右吧?我最早的记忆,是坐在一只硕大的藤筐里,由远房老叔挑着,扁担另一头的藤筐里,坐的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大雷。我不知道老叔挑着我们兄弟俩,要到哪里去,反正我最早的记忆,与那只宽阔的藤筐有关。
那是1952 年冬天,我一岁半。
远房老叔是个身高1.9 米的中年人,这个家庭有高人的血统,男人女人不但个子高,而且都很清瘦干练。远房老叔是祖父家的佃农,农闲时就在祖父家帮工。说是帮工,倒跟一家人似的,没什么分别。老叔的女儿凤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负责看管我。自我会走路时起,凤卿就和我形影不离。那时我的哥哥,三岁的大雷常常害病,一刻也离不开奶妈肥婶,还未断奶的我就跟着十岁的凤卿睡。我把凤卿错当成了母亲,夜里总是吮着凤卿那像小石头般的乳房,吮着吮着会大哭起来,凤卿会把另一边乳房塞进我的嘴里。我吮不出什么,又大哭,就这样周而复始。弄得凤卿自己也大哭起来,她和我一起哭,直到我慢慢地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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