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师范学院学人文库(第4辑):稼轩词选笺评》:
如绘半山大幅,巨崖横削而断,崖下深谷如何,想象空间真无限耳!结句四语有若是之曲折,故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读之而有别解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以其所拟为其最高之境界,而此词经如是解会,遂乃方能臻致第一流之作,静安之力伟矣。然静安悟此姿态,却止而不前,其“境界”说亦然,故朱崇才先生尝言:“《人间词话》不是一个面向未来的体系。王国维论学三境界,从‘望尽天涯路’(寻本求原)开始,到‘蓦然回首’(回到古典)结束,正可用以描述自王国维开始的现代诗学进程。”其“无我之境”为其“境界”说之最高境界,而无能出古典诗学、词学之范围而外,即可知也。若彭孙通《金粟词话》所云:结句三语为“秦、周之佳境”,尚是低看者。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余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了无余味”,正堪笑人耳。其所指摘及所择句,何轻率无目。又其《云韶集》评此作云:“题甚秀丽,措辞亦工绝,而其气仍是雄劲飞舞,绝大手段。”《词则-闲情集》卷二眉批云“艳语亦以气行之,是稼轩本色”,则是。彭孙通《金粟词话》又有“稼轩之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今人未有稼轩一字,辄纷纷为异同之论,宋玉罪人,可胜三叹!”之论,是也。然胸有万卷,非定为词便佳;笔无点尘,亦非稼轩词之高境。
此词更堪着眼处,则其以大部之情景为铺垫而渐次趋于题旨、意蕴之最高峰,而能于最高峰处突出“神味”者也。亦唯有此种手段,乃能综合吾国传统文艺之旧审美理想“意境”理论之“以有限追求无限”与余提出并系统建构、阐释之旨在突破、超越“意境”之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神味”说理论之“将有限(或局部)最佳化”之两种根本思维方式,故颇有“神味”。而“神味”之所以出,全赖结末数句,而能建构出一独有之“细节”境界,所可惜者,此词犹然以“以有限追求无限”之思维方式为主,故仍以“意境”之建构为主体,“神味”虽突出其上,而并不能占据主导之地位,与稼轩词之其他更高更上之以“神味”胜者,尚有不同。由此词所见之“神味”“意境”新旧两审美理想之区别,其于文本建构之最小单位、质素之层次,亦可得体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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