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孙兆生
这位是乡村诊所的主人孙兆生。以孙先生的年龄论,比共和国大几岁,也算是从旧中国过来的人了。
孙兆生的爷爷孙老太爷在淮安城中开了一家中药房,名日“济世堂”,日子过得挺好。老太爷懂药又懂医,当年八路军循着“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战略,围城打援,老太爷曾暗下为八路军配了不少药剂。孙老太爷幼年时念私塾,奠定了深厚的儒家思想的基础,信奉“忠厚传家远”,谁来当朝都要看病取药。
老太爷头戴瓜皮帽,身穿长马褂,白须飘飘,仙风道骨。他五十四岁得子,七十四岁得长孙,他为长孙取名兆生。这个名字好,兆有极多极广之意,生取生生不息之意,学了医术后利己利人,岂不一生太平。后继有人,满族喜庆。老太爷常让兆生骑在头上穿街过巷,致使兆生至今走起路来有些“外八字”。
刚为兆生定下延修祖医的终身大计,老太爷就走了。那时,共产党创立了新中国。
孙兆生和父亲这时已是国营单位里的人了。县医药公司在当时搜罗不到几个真正懂药的人。父亲算是业务尖子,但因为在旧社会曾开过自家的药店,被定为小业主,由此不敢冒尖。父亲后来当了采购员,到全国各地搜集药材。他懂药不懂医,但立志要在集体所有制里善始善终。这样的思想影响了年幼的孙兆生。
才到十三岁,小学生孙兆生就进了药房学抓药,被县卫生局正式批准为属下的一名学徒工。他的家住在上坂街,古色古香的街门林立,与周恩来的故居仅一巷之隔。巷头有一大广场,广场中央立一高大石碑,上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颇有清朝年间的派头。虽然曾经有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岁月,但这里的人分得出轻重,即石碑依然存在,小兆生就喜欢坐在下面苦思中华古医。
兆生生来喜欢闻药味,这或许是延续了老太爷的血脉。只是兆生自小就是个不事张扬的人,他做事用心,小小年纪就开始钻研医术、药理,有人说是因为他家有祖传秘方。有什么秘方能高过华佗、李时珍呢?只要处在随时留心的境界,这古老世俗的中国玩意儿,也定能学得到手。中药的配方、调剂、制剂、炮制等项技术,他都已在这时有所掌握。
现如今,我们所谈的这个乡村诊所就是老孙当年当赤脚医生时的根据地。在离诊所不远的一个院墙上,“文革”时曾贴过一张告示,内容大意是贫下中农已掌握医疗大权,要在卫生战线上搞一场大革命。于是,孙兆生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当医生的资格,自己是不是业务挂帅了呢?然而,闹“文革”不是清汤寡水,反而火气旺盛。不说大病,小病总还是要得的。由此孙兆生经常被叫去看病。他真正熟悉、治疗病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文革”中有个说法,叫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赤脚医生跑不远,不让当了。兆生就和县城的一批知识青年远去了海边的一个农场,分在建设兵团16团,属于部队的编制,领导们都是从正规军来的。这儿青年很多,任务是开垦荒地。可荒地着实太多,这里刨、那里耕,兵团里开始有人生病,于是四处寻找孙兆生,也不知他在哪堆人里,着实辛苦了传话的人。
在迅即成立起来的兵团医院中,兆生开始穿上了白大褂,有了听诊器,成了一名光荣的军医,并独立主持中医工作。这期间,他得到了学医以来第一个国家授予的中医士职称。他治疗好了几个疑难病例,使他小有名气。除兵团战士之外,师长、政委,还有家属,也常请他看病。从那时起,兆生成了忙人,至今如此。那时,他还主持着兵团医院药房的管理工作,丸、散、膏、丹、片剂、针剂、配水剂等,都由他自己配制。他配制的一百多个产品,在淮阴兵团总部展览。他还开垦了一块专为教学用的“中草药园地”,有二百多个品种,他由此又取得了“药剂师”的称号。从此,他实现了家族中“懂医又懂药”的祖训。
兆生在农场待了十几年,谈了恋爱,结了婚,生了一女一男,夫人也是淮安城中人。当儿女在农场长成小学生的光景时,他们全家回了城。
老孙回城,被安排在工厂当厂医。工厂和农场不同,回到城里自然不习惯,但他不用抽烟或喝酒来解闷,他一生也没享受到烟酒的妙趣。每到酒桌上时,不会这两样自己也觉得人矮,挑不起气氛,所以取守势。在酒乡风俗场中,当别人酒醉不醒时,他却已经钻研了一点学问,看了几个病人了。从此,他的名气慢慢传开,常有陌生人前来寻他,尤其是患中风瘫痪、风湿病之类的病人,对治疗这类病,他越来越拿手了。有些名医、县府干部,也寻上门来与之结交为友,省里有些老领导曾专程请老孙看病,留有手书条幅,至今仍挂在乡村诊所的中堂位置,锦旗挤得几间房子满墙都是,还偶能看到写着日语、英语的锦旗。老孙怀念老太爷的“济世堂”,有家庭气氛,自己做得了主,成熟而实用。他年幼时生活在那里,耳濡目染,少年而老成。如今,治病救人靠的就是这年幼之功。
老孙是成长在中国社会变迁中的世俗之人,平实、饱满,所以不像有人虚捧的那样有“仙气”,他信奉中医,但并未大到虚无主义,他说过“未知病,焉知生”,很有科学道理。这是他长年与各种疾病周旋所积累的经验之谈。
如今,老孙有了自己的病房,这里每天都是挤得满满的病人,一切济世病论都可以在这里推广、成熟,这个诊所仍延续了祖辈“济世堂”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孙先生从不抱残守缺,这些年来总结出了一整套自己独特的治疗疑难杂症的方式。他那双推拿、针灸的手“誉满楚城”,治好了几万人次,其中有颈椎病、腰椎病、风湿性关节炎,各类骨质增生,中风、全身麻痹,及儿科、妇科……孙先生的医术实在令人敬佩,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间诊所里常会有外省来的病人,呻吟着异乡的方言。
孙医生每年的几天假期是铁定的,多不起来,不能耽误了病人。这里每周二停电,孙医生由此每周二休息一天,剃头、洗澡,或是晚上去看场电影,这是在农场时留下的老习惯。
老孙自办的诊所也是收费的,但费用很低,低到什么程度呢?有一个见过世面的病人说,感冒吃药,在南京是百十块,在市里几十块,在乡里十几块或是几块,由此可知孙先生的收费标准。至于一分钱不收的情况也有,那是题外话。
老孙治病趣话颇多,我在后面的病人小传里谈到不少,这里少哕唆,只待诸位往下看看便知,那些才是孙兆生的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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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