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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著       者 :
出  版  社 :
I  S  B  N:
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短火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536063525
  • 作      者:
    肖建国著
  • 出 版 社 :
    花城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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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肖建国,男,1952年10月生于湖南嘉禾县。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17部。主要作品有《左撇子球王》《中锋王大保》《上上王》《中王》《血坳》《静水无形》《短火》《中锋宝》等。作品曾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湖南省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青春》小说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优秀作品奖等二十多个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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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短火》为作者肖建国新作结集,收入了《短火》《县长搭台》《轻轻一擦》等八部中篇力作,是作者停笔数年后的集中喷发,犹如窖藏老酒一般新鲜醇厚。小说用乡村小人物命运的沉浮,折射出乡土中国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所遭遇的尴尬与阵痛。人物形象丰满,可读性强,聚多年的思考于笔端,又以人情练达的舒展之态呈现,细节设置更为用心、情节布局更见心思,具有更为成熟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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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我们那地方管手枪都叫“短火”,管县政府的人习惯叫“挎短火的人”。“短火”是土话,古已有之;“挎短火的人”系专指称谓,历史却不长。这有典故。解放初期的湘南山区,残余的土匪蛮子还很多,他们仨俩成伙,昼伏夜出,四处窜扰。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从县城背后突然迸出一声冷枪,“砰--叭”,惊扰得老百姓一夜一夜不敢上床睡觉。为了巩固政权,保卫安全,上级给县政府的工作人员都配了枪。从县长科长到马夫伙夫通信员,一人一根“短火”挎起。他们都拦腰束一根皮带,另一根皮带从左肩上斜斜地挂下来,把“短火”挎住。“短火”都有酱紫色枪套套着,枪把上飘着一缕红缨子。他们也戴军帽,打绑腿,穿解放鞋。他们也出早操。每天天亮,他们在县政府门口的空坪上整好队,由县长亲自喊口号:立正--稍息--立正!向左转--齐步走。20多个人列成两路纵队,出街口,绕义公祠,到东边城门口,再折回头,沿街道南行,一直走到墟坪上,拐弯回到县政府。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着的时候,一律操正步,并无喧哗,只是头抬得很高,手臂摆动很大,带动着腰下“短火”上的红缨子也一荡一荡的,特别撩眼,显得英气勃发,不同凡响。他们经过的时候,好多小女崽小媳妇都从半开的铺门里探出半边脸,火辣辣的眼睛紧追着看。看队伍里的小后生,看他们“短火”上的红缨子。他们常常骑了马在城外的旧城墙上狂奔,踢起一团一团的烟尘,郁积半空,久久不散。他们也有几次跟随部队出城追剿土匪,据传都十分枭勇,每次都有斩获。自从县政府的人挎上“短火”,消灭了几股散匪,镇压了两批恶霸,我们那一带果然清静下来,太平了。老百姓都可以睡落心觉了。“挎短火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成了一种象征,有了至高无上的威势。哪家豪绅隐瞒了财产,“去,喊挎短火的人来!”哪里发生了窃案,“赶紧,报告挎短火的人!”邻里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好啰,请挎短火的人来评个公道!”两口子黑夜里在床上打抱箍子架(这也是我们那地方的土话,书面语叫“做爱”),有时候老婆矫情,憋足了劲滚来滚去,抵死不从。男人便咬牙威胁道:“你要嫌老子的‘短火’不够劲,老子去喊个挎短火的人来!”老婆顿时软下身子,摊手摊脚地随男人搬弄了。但有时也会相反,老婆听了那种威胁却更来劲,突然兴奋了,耸着光身子叫道:“好啊好啊,去叫挎短火的人来啊!--不去叫你是我的崽!”有一次,南门口小井巷的打卦婆难产,在家里折腾了一天一夜,接生婆来了几个,神也跳了,香灰水也喝了,艾也灸了,滚水也熏了,还灌了参汤,打卦婆痛得撕天喊地地嚎,可就是生不下来。家门口的巷子里站了很多人,听着打卦婆一声高一声低的嚎喊,且声气渐来渐弱,都在心里想:只怕这人会保不住了。正在这当口,县政府的伙夫出来挑水路过巷口,一条鲜红的红缨子在大腿和水桶之间飘扬。小把戏眼尖,一眼看见,就像看到了天神降临,高声叫道:“挎短火的来啰!”人们也都跟着叫起来:“挎短火的来啰!”声音轰雷一般。接着就听到房子里打卦婆猛然厉叫一声,随后就有一个接生婆冲出门来报喜道:“生了!生了!--生了个带把的!”
    打卦婆给儿子取个名字叫:火生。
    从此,“挎短火的人”成了一个神话。
    一
    火生长到18岁了。
    火生有个诨名:潲桶仔。这诨名也是母亲打卦婆取的。
    我们那地方,差不多的人都有个诨名,都是依据形体和特性而取。比如干牛肉、双下巴、塌屁股、疤眼皮、五仔螳螂、二癞子。火生的特点是饭量大。特别大。小时候,打卦婆的奶水是很足的,两坨奶子胀鼓得像猪尿泡,轻轻一点,奶汁就像箭一样射出来。可是还不够喂毛毛。另外还要加喂一碗米汤。稍长,火生弃奶吃饭,饭量大得吓人。打卦婆从墟上买回一只粗瓷海碗,给他专用。海碗很大,直径能有半尺,一碗盛得下半斤米饭。半斤米饭又哪里够?火生三扒两扒,也不要菜,转眼就没有了。打卦婆就将自己碗里的饭再减些给他。一边减一边唠叨:“饿痨鬼!这样的吃法,只怕要把一个家都吃穷去。”光吃点饭,是不至于把一个家吃穷去的,打卦婆的责骂里其实更多的是怜爱。他们家不富,但也不是很穷。那时候她的男人做点小生意,收入不高,但是稳定。而打卦婆身怀绝技,会打卦(她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说来真是神奇,她只凭一筒米,一枚铜钱,就能把冥冥中的一些事情算得清清楚楚。哪家丢失了东西,哪家走失了小把戏,哪家的老人病了还能活多少时日,哪家的媳妇偷了什么样的野老公,请她打一卦,就能算得出来。(不过最后一种她是不给人算的。她说,那种事不能做,缺德!)每次算卦,酬金不少,主家都会塞给她一个红纸封包。此外她还懂挑疳结。小把戏闭食,或是整夜啼哭不止,都来找她。每回人请,不论她是不是正忙,起身就去。到了,撑开小崽崽的嘴巴,看看伸出来的舌苔,点点头,从袖子上拉下一根针(她的衣袖上长年别着几口针),在火上燎一燎,叫大人把小崽崽抱紧了,自己攥住了小崽崽左手,大拇指顶在小崽崽中指第一节的节环上,使针在指尖上轻轻一点,一滴血冒出来。那血紫黑。第二天,主家道谢来了,随手还带点礼物,那礼物都是很轻的。两只鸡蛋,一筒米,一包点心,一个嫩南瓜,或是半个猪心。如此而已。打卦和挑疳结的事不是天天有,但也隔几天就有一回。于是打卦婆家的饭桌上,隔三岔五地就会添上一盘炒鸡蛋,或是一碟火焙鱼。火生刚刚吃了两年米饭,家里出了点变故,父亲死了。父亲一死,家里立刻断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打卦婆的绝技已经不能再干了。政府找她去训了话,给人算卦属于封建迷信范畴,必须禁止。如果再干,严惩不贷。打卦婆知道,“严惩”的意思就是开批判会,戴高帽子游街。她当然不会去找时背。可是他们还得生活。她得把儿子养大成人。打卦婆悲痛是悲痛,却能想得开。她知道这就是命。人活一世,有时候是要认命的。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就靠自己的一双手,要把俩娘崽的生活托起来。天地这样大,她不信会混不饱两个肚子。鸡都能找到食,鸟都能找到食,何况她这样一个大活人哩。打卦婆咬咬牙,把生活的担子挑起来了。她真是像一只勤快的麻雀子,到处扑棱去找食吃。她槌石头,挑河沙,背竹子,给人舂米。县城附近的钟水河,有一段急水,上行的船常常搁浅,她也去帮忙背纤。她挤在一群年轻后生里边,一样地斜着身子,躬腰出力,一样地喊着号子,一声不落。春天,她上山扯野笋,捡蘑菇,捡地衣,挖地菜子(她把地菜子和碎米子粉做成粑粑,香气冲人)。秋天--秋天真是个收获的季节,她去捡稻穗,捡棉花,捯红薯,捯花生。冬天,她踏着大雪进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南岭山上,摘毛栗子。她把毛栗子用文火煮熟了,晾干。晚上,她在县政府门口的街边上摆个小摊,卖毛栗子。她跟前的团箕里,满满一团箕的毛栗子上面,插了一只小竹筒。一竹筒毛栗子,卖一分钱。一个小把戏跑过来了,手里举着一张一分钱的黄票子。打卦婆抄起一握毛栗子,哗哗地倾进竹筒,堆得溜尖了,然后,一手接过票子,一手把毛栗子倒进小把戏两手合起来的手掌里。打卦婆看着小把戏颠颠地欢喜地离去,她心里也好欢喜。她还在猫公岭下开出一块荒地,按季种上白菜、茼蒿、茄子、大头菜、南瓜、苦瓜、丝瓜,还有葱、蒜、辣椒。这样,她家的饭桌上四时都有了新鲜菜蔬。她照旧给小毛毛挑疳结,还是随叫随到。但是她不再收受礼物。收钱。三角钱,五角钱,多少不拘,但得是钱。偶尔也有人偷偷来找她算卦,她一口就回绝了。她觉得世道这么好,天地这么大,只要肯出力气就找得到钱,何必还去做政府禁止的事情。她也不想发横财,只求入能敷出,身上穿得暖和,一日三餐能吃饱肚子,就满足了。她一门心思,就是要让独伶崽火生吃饱穿暖,赶快长大成人。她真是把儿子当作了掌上明珠。可是她又不能像人家一样,时时把儿子在手里捧着。她得每天出门做事,得赚钱。于是每天出门前,她煮好一鼎锅米饭,舀出来在米筛上摊开晾着(我们那里,很多人家习惯早晨做好一天的饭,摊放在米筛上--米筛系竹子编就,有密密细细的洞眼,透气通风,不会馊饭)。米筛在饭桌上摆着,让火生随时可以取食。一锅米饭,按说俩娘崽一天都够了。可是傍晚打卦婆回到家,米筛都空了,一家人的饭,让火生两顿就吃光了。后来粮食紧张,不能每天一锅白米饭了,打卦婆就在米筛旁边再放两个烤红薯,或是一碗萝卜丝。每次火生仍然吃得精光。连烤焦了的、黑黑的、硬硬的红薯皮都没有留下。打卦婆觉得这儿子的肚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有时不免会又爱又怜地唠叨几句:“崽啊,崽啊,你这肚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东西啰!这真是跟门口的潲桶有得一比啊!”
    潲桶仔这个诨名,就叫起来了。
    潲桶仔很对得起他的母亲。他的身体,像化肥催着一样,看着看着长起来了。奇怪的是,他那样能吃,身体却并不胖,只是长高。十几岁时,就长到一米七几了。身材颀长,四肢匀称,皮肤黝黑,眉眼清秀,一点不像母亲(打卦婆是一张圆脸,两道粗眉,一坨蒜头鼻)。潲桶仔七岁发蒙,后来又上了中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总是排在班上最后一名。刚上小学时,他的算术不错,心算尤好。老师说出两组数字,别的同学还在纸上加减乘除,攒眉计算,他却已经在心里把答案计算出来了。他对数字天生有一种敏锐。进了初中,一学代数,他就蠢了。他脑子里就像一团乱草,那些数字和公式怎么也理不清。读书不如人,他的劳动却是强项。学校里每个星期有两天下午是劳动课,每学期还有半个月的学农活动。挖土,锄草,种菜,种烤烟,平整操场,培育棉花钵,打农药……他都一学就会。他常常还反过来当老师教同学们怎么做。可是劳动好毕竟替代不了学习成绩。他勉强读完初中,再升不了学,就回家了。
    潲桶仔没有考上高中,打卦婆倒也想得开,没有说他一句重话。她觉得不读书了,回家找点事做,照样过日子。
    打卦婆去找了居委会,找了搬运队,找了竹棕社,找了铸造厂,他们都同意让他去。但不是正式的,是临时工。潲桶仔跑去几个地方看了。一看之下,大为丧气。搬运队是什么?拉板车。铸造厂做些扒锅鼎锅,也叫“厂”。竹棕社一色的老头子,看一眼都烦,成天坐在一起做事,人都会死。再说,他受不了按点上班下班的规矩。他想着自己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得有如一枝柳树条,随便插在哪块地上都能发芽长叶,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津。
    他给自己找了个事:挑煤炭。
    这是件自由职业,是个体力活。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烧煤饼。可是县城里不产煤,挑煤要到去城十五里的张家煤矿,途中还要过一趟钟水河。县城里有闲劳力的人家,一般是自己去挑了煤回来,做成煤饼,自产自烧。但更多的人家是买现成的煤饼。这种煤饼,此地独有。煤饼的做法也是别处少有的。煤炭先要过筛,把块煤筛出来,另作他用,然后,在煤粉里掺入黄泥少许,浇上水,赤了脚在上面反复踩踏。这也有说法,叫:踩煤炭。我们那里也有专以帮人踩煤炭为业的。踩煤炭也是要有一点技术的。但更多的是要有韧劲。一脚跟一脚踩过去,翻转来,再又踩一遍过去。如此七八遍,直到煤泥不沾脚了,就是和匀了,踩黏了,再把煤泥耙拢到一堆,一个个团成饭碗大小,拍在墙壁上。是好把式的都会在煤饼上留下清清楚楚的巴掌印,五指张开,深浅有致。巴在墙上的煤饼,往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才能风干,才干得透。所以,在县城小巷里的一些砖墙上,长年巴满了煤饼,形成一道黑乎乎并不太雅观的风景。外地人到这里,总要驻足观看一阵,捉摸不透那满墙的煤饼是做什么用的,又是怎样巴上去的。县城里有一帮没有读书的半大孩子,就是以挑煤炭卖煤饼为生的。潲桶仔经常看到他们挑着一担煤炭,满头大汗飞快地走进城来。经常看到他们打平伙,在丰和墟坪的小摊上吃馄饨,吃油炸糍粑,偶尔还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潲桶仔这个年纪的人,都向往快活,向往自在。
    打卦婆是个开通的人,想想儿子到搬运队铸造厂那些地方做临时工,实在比挑煤炭好不了多少。虽然那样名义上好听一点,可是他们这种人家,要这种名义做什么呢?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能赚钱,有饭吃,就行。
    她带着潲桶仔到墟上去挑了一担箩筐,一根扁担。
    潲桶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挑煤炭的情景。早晨5点钟,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同伙伴们在城边的义公祠门口会合了。一行人挑着空箩筐,出城门,过石桥,走过一条石板路,进入山边小道,往张家煤矿走去。那时候已经是秋天,空气很清凉,天空很高,很蓝。有风吹过,路边的树叶、庄稼叶,就沙沙沙地响。露水下来了,头发上,脖颈上都润润的,满含湿意。到了钟水河边,一条木船停在渡口,一个船工拄着长竹篙坐在船头上。他们一个一个跳上船,把箩筐并拢放下,坐在架起的扁担上。船工过来找每个人收了过河费,拔下篙,把船往对岸撑去。船工长得很瘦小,年纪也不小了,身手却很敏捷。船工在船帮上来回蹦跳着,一根竹篙在他手里提起,又戳下,提起,又戳下。河水撞击着船身,“哗嚓--哗嚓--”地响。
    河水好清亮。
    上了一道岭。那岭叫猫公岭。岭上乱石峥嵘,杂树丛生。站在猫公岭上,就看见了张家煤矿巨大的煤堆。一群人像风一样地刮下山去。
    潲桶仔还清楚地记得卖炭赚到钱时的兴奋。他在墟坪上刚刚站下,买主就来了。买主是个中年妇女,微胖,穿一件三个口袋的干部装。过完秤,潲桶仔随口报出一个钱数。中年妇女在心里默了一阵,点头说:“没错!--你这后生算数好快啊!”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他。一张一块的。一张五角的。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最后是一张五分的。潲桶仔一张一张地接过钱来。接住一张,心就兴奋地跳一下。以前他都是拿钱出去买东西,这一次是自己赚钱回来了。他把钱接完了,攥在手里,心还咚咚咚地跳了好久。他在心里算了算,这一担煤赚到了一块一角六分钱。
    他把赚到的钱给母亲买了一顶大斗笠。母亲经常风里来雨里去,有张大斗笠,给她好遮风雨。
    潲桶仔挑煤炭挑了快一年了,已经很熟练,很自如了。初上道时,他只挑80斤,很快就能挑100斤了。他也跟同伴们一样,学会了一些小小的偷奸耍猾的技巧。他在煤矿装煤时,会把块煤先码在箩筐底下,上面再盖煤粉(块煤比煤饼的价钱贵很多)。他知道块煤该怎样码才能躲过检查的铁钎。过磅秤时,他知道把煤筐放得尽量靠后,或是用脚尖偷偷地顶在磅秤后面,这样,一百斤煤往往能多给出一二十斤分量。过渡时,他不再按规矩交船工五分钱,他会用花言巧语,装穷叫苦,说得船工只收他三分钱。但他不坑买主。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故意把煤饼做得又厚又大。厚大的煤饼很难干透,重量也就不一样。也有的人的煤饼不是风干的,是晒干的。晒干的煤饼里头还是潮湿的。还有的人,干脆就直接在踩煤炭时多掺黄泥。这类花招,他都不做。打卦婆把新扁担新箩筐给他时,就嘱咐过,我们是本分人家,靠出力赚钱,那种事做了缺德,千万不能做。潲桶仔也觉得不能做。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多跑一趟张家煤矿,那点小利就赚回来了,何必哩!所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清楚楚。卖煤时,他会让买主挑出任何一块煤饼敲开来看。看干没干透,看黄泥掺得是不是适度。过秤时,他总会让秤杆尾巴翘得高高的,让买主欢喜满意。
    潲桶仔长到18岁时,居委会主任把他的名字编进了基干民兵排。基干民兵是要持枪的。(是真枪哎!)他跟随民兵们去操练过几次。每次操练,他把枪扛在肩上,跟着队伍操正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走,他也走。大家喊,他也喊。还练卧倒。练瞄准。练突刺--刺!他觉得很兴奋,神气极了。
    可惜每次操练以后,枪都要收回去。每次他心里都感觉怅怅的。
    二
    潲桶仔18岁那年,闹起了文化大革命。
    运动在县城是轰然而至的。一夜之间,大标语、大字报就贴满了县政府的门口。潲桶仔平日不读书不看报,对国家的事情,知道很少。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疯了,狂了。他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为什么火力都是对着当官的。他看到学生们砸菩萨,砸牌匾,砸石狮子,烧雕花床,爬上屋顶敲龙头屋檐,感到十分惊奇。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行的队伍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每天挑煤回来,洗过澡,换件干净衣服,他就上街去了。街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巷子口,商铺里头,政府门前,这里那里,都聚着一堆一堆的人,都等着看游行的队伍。远远听到锣鼓声、口号声,人们知道队伍要过来了,都兴奋起来,倏地转身,朝前张望。游行的队伍真是威武雄壮,个个抬头挺胸,意气风发。照例是几十面红旗打头,然后是一队锣鼓响器,后面才是大队伍。到了围观人多的地方,锣鼓声停下,队伍里就呼起了口号。口号都是有人指挥的。一人领呼,百人呼应,真如山呼海啸,声震屋瓦。游行的队伍真多,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游行的人精神真好,天天呼喊口号,声音总是洪亮。潲桶仔常常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学,个个穿着整齐,左手佩着红袖章,精神抖擞的样子,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领呼口号的竟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雷仁宝,顿时兴奋起来,跟着队伍一直走到了丰和墟坪。他很难想象这位早先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的同学怎么竟成了学生领袖。
    其实人们最喜欢看的还是牛鬼蛇神游行的队伍。那些人过去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屁眼里起旋风的角色,现在一下子成了人下人,动不动就拉出来游街示众,那神情真是狼狈至极,沮丧至极。那些人一律头戴高帽,胸前挂块白牌,上书本人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叉。名字上打叉是什么意思呢?潲桶仔以前看过枪毙死刑犯的布告,那些名字上是用红笔打了叉的。难道这些人都那么坏,都是该死的么?!常常也有例外,胸前挂的不是白牌,是铁板(怕有三四十斤重吧),是扫把(扫把是特制的,硕大无比),是痰盂,是犁头,是一串破鞋。有一次一位老头的胸前挂的是一只尿桶。老头年纪不小了,头发都花白了。尿桶也有不少年代了,桶底都被尿硷沤得已经泛白。尿桶里不至于还存有残尿,但气味是浓郁的,不会散的。老头走不几步,就吐了。吐得哇哇的。一边吐,一边还走。一边走,一边还吐。旁观的人无不掩鼻。看到这些人走过,路边的人就会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谁谁谁是县长,谁谁谁是书记,谁谁谁是部长,谁谁谁是局长,谁谁谁是科长,还有谁谁谁是主任……议论中有惊愕,有惋叹,有幸灾乐祸,有切齿咒骂。也有人只看,不议论,一言不发。这些人的背后,当然都会有一段历史,有很多故事。这些人潲桶仔都不认识,很陌生,很遥远。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天天看。看了还想看。看久了就会抬头看看屋瓦,看屋瓦上面的天空。他有时也会想象他们在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去想象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快感。
    潲桶仔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卷入到运动的漩涡里去了。
    那是个傍晚,天还没有黑透。潲桶仔已经吃过晚饭,在门口的石板上冲了水,竹躺椅也搬出来了,蚊香也点上了(是一种锯末掺硫磺搓成的蚊香,拇指粗细,状如水蛇,对人、蚊都有很强的杀伤力),正准备躺下休息,有人急匆匆来通知他:全体基干民兵到义公祠门口集合。
    潲桶仔磨蹭着不太想去。第二天他是要起早床去挑煤炭的,晚上耽误了瞌睡,找谁要误工费?后来想想,还是起身去了。
    潲桶仔踢踢踏踏走到义公祠门口,基干民兵排已经集合完毕,出发了。他跟在队伍后面,扯着前面的人问了问,才知道,晚上造反派的人要到县武装部抢枪。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要我们去守武器仓库啊。他感到这件事情很大,很神圣,不觉紧了紧步子,小跑起来。
    县武装部在城东,孤零零的一个院子。院子很大,空地很多。三面是农田,一条马路从门前经过。院子里全部黑了灯,只能凭夜色勉强分清哪里是办公楼,哪里是家属楼,哪里是仓库。潲桶仔这队人一进去,大门就在背后关上了。潲桶仔随着队伍,经操坪,绕过办公楼,走下一片洼地,到了武器库门前。一群人在门前排成了三列横队,手挽手,摆出了众志成城视死如归的架势。潲桶仔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攥拳,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他感觉身上的汗直涌出来。
    四周很静。好静。
    天上有星星闪烁。
    猛地,他听到前面大门“哐当”一声倒了,接着就有呐喊声轰起来。不一会,就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像山洪一样从缓坡上冲下来。看着看着近了。就听有人发一声喊:“赶紧跑啊!”潲桶仔还没有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周围的人就撒腿跑了。霎时不见了踪影。
    潲桶仔愣在了那里,没有动。
    事实上他再想动也动不了了。洪水一样的造反派队伍已经卷到跟前,将他裹挟住,撞门而进。
    一进武器库,造反派们就四散跑开,找枪去了。潲桶仔靠在门框上,瞪眼喘着气。紧张,害怕,恼怒,各种情绪在他心里交集。有人摁亮了手电筒,在黑暗中晃来晃去。他听到有撬箱子的声音。有人低声叫喊:“这里一箱步枪。”“这是什么?--卡宾枪,卡宾枪!”他看到陆续有人抱着枪跑出门去了。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嗓子高声叫骂起来:“捅他娘的,这枪都没有枪栓!”他觉得这沙嗓子好熟悉,好像是中学同学雷仁宝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想要寻找这个声音。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能有个熟人,多少有点依靠。可是这时候身边“哗嚓”一响,什么箱子砸破在地下了。有人拿手电筒照了照,兴奋地叫起来:“哈!短火!一箱子都是短火!”听到叫声,鬼使神差地,潲桶仔一下子扑在箱子上,嘴里直说:“不能抢!短火不能抢!”先前那人逼到眼前,揪住他的头发,说一声:“嘿呀!这里还猫了一个死保皇派!”一用力,把他揪起来,掀翻在旁边。立即过来几个人将他按住在地上。他听到那人在叫:“找子弹。赶快找子弹!”就有几个声音说:“没有子弹。什么子弹都没有!”那人转身过来,一脚踏在潲桶仔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问:“子弹在哪里?”潲桶仔怎么知道子弹在哪里?他不知道。那人怒喝一声:“不说?打!”拳头和脚板下雨一样地打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双手死死地抱住脑袋。这时他又听到沙嗓子说话了。沙嗓子远远地说:“还不说?来点重的,抄东西打!”过一会,就有一柄枪托重重地砸在手臂上。他只听到骨头“啪嚓--”一响,忍不住惨烈地叫出一声。
    潲桶仔痛死过去了。
    潲桶仔醒过来时,四下里寂静无声,造反派们早已跑了,无影无踪。潲桶仔只觉得一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得无法忍受。他估计是骨头断了。他想喊叫,可是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这武器库里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他慢慢坐起来,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拥裹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憎恨。他感到好痛,好累。他万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个样子。他想着明天肯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家,赶快见到母亲。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觉。
    潲桶仔用右手捂着左手臂,慢慢走出库门。外面有风。风过处,路旁的矮树“沙啦沙啦”地响。他感觉轻快了许多。武装部的院子里仍然没有电,漆黑一片。他踩着一地的夜色,虚虚地顺漫坡走上去。他看见了操场上巨大的白色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他看看右边的家属楼,又看看左边的办公楼。楼房都不高,都黑着灯。他忽然很想大叫一声:“有鬼吗?”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潲桶仔在大门口捡到一把“短火”。他出门时踢到一块东西,捡起一看:一把左轮手枪。他在电影里见过,有的特务和国民党军队副官用的就是这种左轮手枪。他心里一阵狂跳,热血上涌。转头看看后面,仍然不见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把短火藏进怀里,紧步出了门。
    马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照在树叶上,闪闪地反光。路灯光黄蒙蒙的,但他觉得很晃眼。他真希望一路都没有灯亮才好。他踩着路边的树影往前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散乱。这时候他感觉到手臂没有那样痛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怀里的短火上。他觉得像揣了一座山。
    可是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人。在东门口他被一声断喝截住了。抬头一看,一群红卫兵挡在面前。都戴着红袖章,手持棍棒扁担,有人肩上还扛了一支枪。这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得他们的脸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时有点慌乱,回答话时结结巴巴。他说自己回家。
    红卫兵问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潲桶仔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他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快12点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声。他没想到这么晚了。
    红卫兵突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回家?”
    潲桶仔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回家。他也可以以凶对凶厉声反问,我是不是回家关你们卵事?可是他今天心虚。他怀里藏了把短火,那是露不得的。他有天大的火气也只有忍。他就怯了声说:“当然是回家。”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
    “你不要骗我们啊!我们会查得清楚的。”
    “你们查啊!这条街上,没有不认识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火气,一边说一边昂起了头。话音落地,就见黑影里有个人转身走过来。走近了,潲桶仔忽然高兴地叫一声:“赵-运-生。”
    赵运生跟他是初中同学。他一直不明白,赵运生学习成绩并不好,表现也一般,却年年担任班干部。同学那几年,他有时看不起赵运生,有时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没有想到这时候会碰到他,感到见了救星一样。
    赵运生笑笑地说:“真的是你啊,火生。”
    “不是我是哪个?!”潲桶仔委屈地说,“我要回家,他们拦住我的路。”
    赵运生就对那些红卫兵说:“这是我的同学,人家是贫下中农,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头说:“就是,就是,他们还不相信我。”
    赵运生掸了掸手说:“走吧,你赶快走吧。”
    赵运生看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
    潲桶仔疑惑地回头望他。赵运生跟过来,小声说:“前面会要打仗哩。”原来是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跑到县政府,占领了办公大楼。保守派组织和四乡的农民包围了县政府,守住各条大街,准备攻门。现在正街的各个街口都站了岗,闲人免过。--搞不好还会当作造反派捆起来。
    “那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家呀!”
    “包点远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赵运生拿出一个红袖章,给潲桶仔套在手臂上。两人返回原路,下田埂,从城外绕过去。
    潲桶仔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我家是手工业者啊!”
    赵运生说:“你蠢啊!手工业者跟贫下中农不是一样的?说你是贫下中农,省得费口舌解释。”
    潲桶仔觉得赵运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处巷口,赵运生站住,潲桶仔点点头,顾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怀里的短火,还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他褪下手上的红袖章,在黑暗中望着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发了一阵呆,就把短火包了,塞进煤堆里。
    潲桶仔摸着黑爬到床上,放开了四肢躺下。他忽然听到城里枪声大作,像炒豆子一样好激烈。他想这一定是进城的农民向县政府里头的造反派发起进攻了。他不知道子弹能不能把县政府大门打穿。他不知道会不会死人。他暗暗地庆幸,好在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听到母亲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开门出去。好一阵,打卦婆返回来,把门闩死了。打卦婆站在门背后,惊惶地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恶声应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觉到左手臂钻心地痛起来。好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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