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做好的桑皮纸,老爹从不拿到巴扎上出售。每个月的月末固定的那几天,会陆续地来几个人到家里收购。
像先前无数次出现过的情形,他们不是抱怨桑皮纸太薄了,就是浆太稀了。每到这时,老爹冷冷地干笑两声,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分不少地付过足够的钱,悄悄地扛上装满桑皮纸的麻袋离开了。
对这些记忆的原始感知直接进入到了我的大脑,直到今天它们还在,就像扎入拇指的刺一样直接。
那是个清晨,古走在去往我家的路上,他是来我家找老爹的,好像是打听雇用当地一个向导去昆仑山的事情的,当时,老爹正在院子里打一间泥房。他有这样的一个计划很久了,这个泥房打好以后,说是用来储藏桑皮纸,还有模具。
古沿途看到一排排红柳和芦苇扎起的苇子墙,阳光从枝条的缝隙中渗下,泥墙的院落内外,已被主人洒过清水,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腥气。
和田这地方多年来一直有风,而且还很大。所以,当地人盖苇子房的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可以住进去了。
泥砖是用一种黄色的粘泥做成的。我们家的房子,也是用这样的泥砖盖起来的。
我常看和田里的人家做泥砖,用水将黄泥搅成浆,然后铲进木框格子里,那是一种模具。人赤脚踏在模具的泥水里使劲踩,泥水挤过脚趾头吧唧吧唧地响,发出和姑娘亲嘴一般的声音,然后把泥踩结实了,就抽出木框子,留下一方方泥砖在烈日下晒。
远远望去,泥砖一列一列地排着队,很壮观,有一点让人想要好好生活的样子,以至于我只要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就会闻到它们散发出的微涩的泥腥气。那刚好就是老爹家的气息。我家的气息。
房子快完工的时候,老爹还特意在房顶上加了一层红柳枝。可是不巧,当天晚上,一场雨就下到了半夜,黄泥掺苇子草抹的房屋里滴落下黄浆一样的稠汁。
在和田,家家院落里栽有杏树、桑树,早春的杏花在绿叶中绽开,骨朵结实,芳香四溢,清白肥厚的花瓣在隐约的阳光中随风跳跃,点缀贫寒院落的破旧门庭。
那些屋舍都是泥土结构,嵌入细细的红柳及芦苇条,经年月已久的沙尘和阳光侵蚀成旧旧的暗褐色。
古是一个汉人,当然不了解我们,但也认为我们的习俗充满了偶然性。比如说客人买穆赛来斯酒,当主人打开酒坛子,发现其中的暗红色酒液中飘浮着一只鸽子或是一条羊腿,他并不会感到意外。
“喂--老人家,房子的皮要掉了!”
远远地,我听见是古的声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才来和田不到半个月,就有了本地小伙子一般的“垮样子”。
老爹听到了他的叫声,笑得下巴快要掉下来了,说:“不要紧的,太阳一晒就干了,不要怕嘛。”
老爹说得没错,的确,太阳一晒泥皮就干了。泥皮里含有许多前年的鲜活革茎革根,倒是很经事。没多久,泥墙活了,长出来了许多的野花野草,在风里很招摇。
慢慢地,我发现,那红柳泥房子正代替它的主人呈现出一种表情,好像在暗自发笑,似乎在嘲弄着它外面的纷乱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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