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志愿
生病后的母亲仿佛变得太过陌生,或许是因为自己出国念书的缘故,她的衰老速度快得已经和以前的印象无法衔接,据说年少是在外跌跌碰碰的日子,陌生的母亲恰如一面镜子照出风尘仆仆的自己——久未相见的友人重遇劈头第一句:你和以前不大相像。病了的母亲和失重的我,同样焦距模糊,在播放粤语长片的电视机前,久违了的对白却耳熟得如幽灵在血脉管道中游窜。
母亲的病不是在今天突然涌现,但两年前的病体和眼前的却恍如隔世。是因为她身旁多了一支拐杖?是因为颤巍巍站不直身子?是因为再不能独自下楼散步游走?我回家后瞬即发觉她的行动不便,枯坐于椅子上纹风不动,一旦渴睡至闭上眼睛时,常叫我从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她的离去可以是完全无声无息的。
在记忆中依稀有一个晚上,半梦半醒的我被传呼机惊醒,郁闷的友人醉倒街头,是因为我将要离去吗?年轻的岁月总是界限不清,即使不一定复杂,纠缠之中常包含诸种难以启齿的关系。症状是一张灰色的脸孔,情绪的起落也无定向。好不容易为友人安顿调理一切后,大清早踏进家门却空无一人。知道母亲在医院后,我一直坐在窗前。那是怎样的一天?晴或雨?在脑海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想或许因为害怕生病,匆匆逃离这个城市。据说人口过多的时候,疾病会很容易滋长扩散。
无论用任何语言粉饰虚掩,离去总有当逃兵的一种压力。我们习惯了不用逃避责任来形容,因为可以抚慰说还有众多兄弟姊妹来分担职责,但其实源生自更深一层的无奈——去或留实际上均无意义。在母亲没有染疾之前,我们也常有机会两人呆坐于电视机前,任由重复又重复的内容对白,代替互通的话语。偶尔也谈到一些尚未尘封的事,如怎样逃难来香港,渔船上的凶险,家庭成员的被迫分散两地,木屋区的艰苦岁月………但每次均如电视肥皂剧般,因为久远了,也就不愿多提。在流离的日子里,如此或如彼的难处令人不愿再回望过去的自己,因为从未脱离柴米油盐的煎熬,再谈超越的什么渴想便好像有点不近人情。
我想因为她的劳累吃苦,而容许今天选择前路的机会降临到孩子眼前。我忆记起一出曾看过的纪录片,谈香港人在政治变化压力下的心态,身为儿子的叙述者提到母亲留在香港,而其他亲人却纷纷登上飞机迎接新生活。留下来的叙述者,只能暗地里明白和欣赏母亲的坚强。在镜头前甚少出现的叙述者,隐晦地说到即使留在家中陪伴母亲度日,其实对老人家面对剩余的孤独日子也无大帮助,这一种隔膜叫我深受感动,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如果勉强去追求一些语言上的理由或诠释,大概并不难为,然而我想世界已经过度纷扰,倒不如留一些空间,这样台乎健康原则,有些问题是注定存在下去,不解决并不代表怯弱,卑屈或不负责任;反之先要懂得学习尊重每个人在世上有其各有所占的位置,不以旧日的光景来统制今天,也不以当下的观念来评议逝去的岁月。否则琴弦拉得太紧,一旦断了就只有哀悼的份儿。
我们这两代人是如何被联系起来的?我看较自己年长四十多岁的母亲,偶尔会涌起类似的疑惑。免于吃苦的我,曾屡度于梦中碰上母亲的尸体。她安详地躺卧在床上,胖得有点不动如山。那不是她希望如此的,只因血管的退化及局部堵塞造成行动不便,在缺乏运动的情况下而导致躯体肥肿。我幻想她心中有自杀的愿望,不过因羞于启齿而放在心里。我从异国回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一家大小十五六人云集团聚。仅因人气鼎沸母亲便不愿并列同席进膳。她对躯体退化发胖心怀介意,令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关怀。如果可以选择中止生命,我和她或许可超越隔世的距离,同样给予愿意的她,缺乏药物治疗的手脚动作日益迟缓,然而母亲犹自希冀奇迹的出现,在痛苦稍舒缓时继续减量服药。她学会和自己身体妥协的一天,正是我准备离开她身边往别处念书的时候,巧台地同时标志了一个段落的休止。
我想因为普遍的生病先于死亡,母亲对疾病的轻视令她尝尽苦头。这其实源自于对自己高估过甚,或是要求自己太多,以致陷入不切实际的生活境地。在趺跌撞撞的翻滚着,终于理解到妥协的重要性,妥协而非对抗,先明白身体和心理有各自运作的规律,偏重哪一方,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暴力。幸好自己永远是自己最公道和不客气的朋友,在别人出言惊醒之前,先告诉你自己生活是怎么的一回事。
在一次聚会里,全家人再度云集于一所酒楼。母亲在父亲的搀扶下,极度缓慢地走在行人路上。这一次我清楚记得是晴朗无云的一天-我一直在约一百米后的距离跟随他们。直至红绿灯前,我才急步冲前扶上一把。母亲的左手却紧握着父亲的右手,缓慢而稳重地横渡这条宽阔的马路。
我终于不再害怕疾病。这个城市仍旧拥挤,但当我告诉朋友有一个生病志愿的时候,我相信是对不严峻及不浪漫的生命所作出之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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