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死亡
第一次知道死亡这件事是在四岁的时候。一条小狗突然不会跑了,停下来再也动弹不了了。我儿子也是在这个年龄知道死亡的,那时我问他死亡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死就是出血了。这个时候的死亡还是吓不着我们的,它当然是一个让生命产生出负性情绪的概念,却也是和自个儿生命不瓜葛的,以为死亡都是别的生命的事,他人的事情。
再大一点,大抵是青春期吧,确凿地知道了每一个人都会死亡的。这种死亡的确凿性简直太伤人了,它让人产生活着的幻灭感、人生的虚无感、生命的无意义感。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这么想:既然是要死的生命,那么我活下来干什么?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的存在还有意义吗?如果没有我了,这个世界还会是什么呢?如果我不在了,这些大海大山什么的,它们还辽阔给谁看呢?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一个远远的大于我的存在,可是,在我的心里,世界再大,它也是我心中的世界。我的心灵我的生命是大于整个世界的。岂止是一个世界,整个宇宙也是我心中的宇宙呵;如果没有我了,整个宇宙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真是好玩,我从来没有把“我”这个词置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他者。比如当时我喜欢张国荣,我从来没有想象张国荣死了,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存在的必要。倒是张国荣真的绝尘而去,我一方面对他美好的生命万分不舍,另一方面倒也觉得,连张国荣这样的人都可以死去,渺小如我的生命果真死去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现在想来,生命的初始阶段,生命的肉体蓬勃的阶段,这个叫“自我”的东西,被我们自己搞得多么弄虚作假。
不能让自己死去,这样的念想产生的最不好的结果,就是产生了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恐惧是一种坏情绪,它从来不会让我们高兴。为了躲开这个总是不能让我们安稳的情绪,我们总是把大量的能量散发到外部世界去,人堆里、酒场上、情色中、名利场……我们打着各种旗号以显得对生活无比热爱,其实是为了躲开咄咄逼人的死亡恐惧。假如死亡因此而真的不来打扰我们了,我相信我们所有的人还依然会以各种乱活的方式躲开这种恐惧的。可是,我们终究会明白地知道,无论我们怎样乱活,死亡像一口巨大的锅一样把我们一网打尽地扣在里面,它惦念起谁来了,谁就得乖乖地跟着它走。
人活着,很多不重要的事情都是不平等的,比如有人长得俏有人长得丑,比如有人有钱有人没钱,有人是总统有人是民工;而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上帝给了我们绝对的平等。我们都是会死的人,没有人能够死而复生。没有人能够永垂不朽。时间悠悠,万物律动,它们才是恒久的东西。我们只是时间中一瞬的存在。我们是浩渺宇宙中的一颗沙粒。
恐惧死亡是一种白白的恐惧,它既让我们恐惧了,也没有让我们逃离死亡。正是因为知道了这样的道理,人到中年的时候,我才开始好好地打理死亡这件事,用心地学习死亡。
周国平说,死亡这么重大的事情,学习他个二三十年一点也不算长。是的,死亡是一门异常重要的功课,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做它的学生,什么时候我们便开始了好好思考怎么活的问题。生和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果我们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们活得一定混乱不堪。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我们才开始悄悄地打量“自我”其实是一个多么虚幻的界定,才开始知道生命中良善与悲悯是何其珍重的一种登场。正因为我们开始了对于死亡的认真研读,干净而辽阔的神性才在我们的生命中天籁一样地莅临。
毕淑敏曾讲述过一件事。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一个五十岁的朋友说,他从来不想死亡这种事,死亡怎么会和他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呢。当时毕淑敏就想,这个年龄了还不去想死亡这回事儿,死亡果真降临于他的时候,他该是怎样的慌乱和不堪负重呵。毕淑敏是一个既精通医学又精通哲学心理学的作家,她一直把死亡作为生命最重要的功课去学习。她去了临终病房了解临终病人的状况,她写了癌症病人惊心动魄的身体和灵魂的疗治过程。她说,如今,她终于把自己修持得不那么怕死了。
看过一个外国人的墓志铭,上面写道:如果你不来送我,我敢向你打赌,我也绝不会去送你。这是一个勇敢地去幽死神一默的人呵,他是多么的有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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