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与周处的初次见面竟然只有十五分钟。
宜兴周王庙。买门票时,那位老人抬头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才收钱;正有些纳闷,他说话了:“你快点,我们十一点要下班的。”一看表,十点四十五了。
可能他看我有些犹豫,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地方不大,随便瞧瞧,十几分钟也就够了。”
用力甩甩伞上的雨水,我走进了这座“不大”的大殿。
周王庙,或者说“周孝侯庙”,供奉的是宜兴一位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著名先贤,周处。那位被收入教材,以“除三害”——“射虎、斩蛟、改过”——闻名千古,被奉为“自新楷模”的西晋平西将军周处。
时间太紧,我无暇细品殿内的楹联、两壁的彩绘,径直走向了正中高大的周处塑像。
神座上的周处内着戎装外披紫袍,豹头环眼甚是雄壮,但并没有同一般神像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左手支掌右手按膝,俯身下视。
顺着周处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张铺着“佛光普照”彩缎的祭桌、桌上的鲜花与燃烧的红烛、桌前六个红绸包裹的蒲团。
这使我记起殿门外那块支在“爱国主义教宜兴周王店育基地”铜牌下的黑板,上面写着:“祭拜周处,精神寄托,殿内香烛,随人心意,心诚则灵。”
我也想给周处上一炷香,但四下环顾,卖香烛的人已经走了。
于是,这短短的十五分钟,我几乎都垂着手,站在这座重建于明嘉靖年问的殿堂中央,独自静静地仰望着周处;没有去参观大殿两侧包括陆机撰文、王羲之书写的《平西将军周府君碑》在内的历代名碑,甚至连厢房的周处生平事迹陈列馆都没有涉足——周处的一生,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
但我终究没有跪倒在蒲团上。
我相信,假如周处真的有灵,他一定看不起轻易下跪的人;尤其是吴地的男儿。
周处的时代,我也是吴人,也该算是他的同乡。
殿外,雨下得正缠绵。江南的春天,总是如此潮湿。
在略显阴暗的周王庙里,我总觉得空气中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散发自春雨、鱼虾、船桨、腐泥、苔藓,水乡所特有的腥气。
周处现在能闻到的,只是刺鼻的血腥。
他拄着那柄满是缺口的长剑,大口大口喘息着。身前横七竖八叠着一大摊残缺不全的死尸,窄衣小袖,结着怪异的发辫,明显是异族人。
周处觉得喉咙渴得都灼痛了,但放眼尽是冒着青烟的焦黄。
他这是在离江南几千里外的关中。最近几年,造反的氐人齐万年越闹越凶,借着连年旱灾饥馑,叛旗下居然裹胁了数十万人,西北告急。元康六年十一月,晋廷出兵镇压,主帅是贵戚梁王司马肜;而大军的前锋,便是建威将军周处。
周处回头,对着自己的部队。也是遍地的尸体,残余的战士稀稀拉拉或坐或躺,一个个眼光涣散,死鱼一般茫然望着周处。
不知为何,周处的神情有些歉疚,想说些什么,但又没开口,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时,几个副将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扔掉手里的断弓,挣扎着起身,走到了周处身边。
“将军”,领头的迟疑了一会,终于嗫嚅着开了口,“援军是不会来了。您也知道,我们是决计抵不住下一轮的,您,您还是撤了吧,这里留给我们。”
周处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从众人头顶越过,痴痴地望着远方,嘴里喃喃低吟:“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反复几遍后,他才低下头来,拍拍那人肩膀,柔声道:“你们难道忘了,自古良将出征,都要开凿凶门,表示有进无退;今天正是我以身殉国的时候啊,怎么能撤呢?”
说完,周处往前走了几步,按剑站在最前沿,双眸忽然精光闪耀,迎着咆哮的朔风,血红的战袍在龟裂的黄土地上猎猎飘扬。
此役,周处虽然“自旦及暮,斩首万计”,最终还是“弦绝矢尽”,“力战而没”,终年62岁。
原本,武将战死沙场是十分合理的结局,宁死不退也是常见的品格,但当我查阅了此战的背景后,脑海中的周处印象居然从那位剽悍的少年转化成了一条被捆绑起来送上砧板的蛟龙。
周处其实是被自己人谋杀的!
那次战争,周处被严令以五千士兵攻击七万敌军;而且那无异于以卵击石的五千将士,竟是空着肚子被赶上了战场:“将战,处军人未食,肜促令速进”;更可怕的是,将周处逼上前线后,主帅便切断了所有的后援:“绝其后继!”
五千空腹的孤军对七万以逸待劳的土著,周处再勇猛也难逃一死。
其中缘由说来也很简单:周处任御史中丞时,有恶必纠,不避权贵,弹劾过梁王司马肜;司马肜从此怀恨在心,氐人起了叛乱,他便特意将周处调至部下,伺机给予致命的报复。
任命刚一公布,明眼人就已经明白周处的劫数到了,连对手齐万年都说:“周处才兼文武,若是专断而来,我们不可抵挡;但如果受制于人,他必然失败。”也有朝臣从大局出发,请求皇帝合理调整周处的位置,否则周处一人安危倒也罢了,整个战事“其败必也”,但“朝廷不从”。
周处本人自然更明了形势的险恶,但他还是谢绝了好心人劝他以母老为名推辞的建议,“悲慨即路,志不生还”。
深深拜在老母亲脚下,周处虎目含泪,许久许久不敢抬头。
“忠孝之道,安得两全!既辞亲事君,父母复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
满饮一碗故乡的糯米酒,周处一咬牙,狠狠打马,往西而去。
马蹄扬起的浮尘里,扶杖的老人佝偻成道旁的一株枯树,满头白发散乱如丝。
周王殿正中,高悬一匾,大书“浩气凌云”四字。
在匾下,我想起了《世说新语》对周处的总结:“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但如此飞蛾投火般的赴死,到底是义气激愤的慷慨,还是迂腐固执的愚忠——究竟是什么,使这位曾经“纵情肆欲”凶强少年,自愿选择了走上祭坛任人宰割作为自己人生的终点呢?
“以身殉国”,周处最后的表白,果真是他的心声吗?
提起这个“国”字,无论是今天的我,还是当年的周处,都会马上记起那场宴会,舌尖便会因之传来一种刻骨铭心的苦涩。
残月如钩,悠扬的丝竹似泣似诉,缥缥缈缈地从建业宫里流出,如一缕粉红的轻烟笼在迷茫的秦淮河上。今夜,江南无人入睡,男女老少都侧着头,朝着灯火通明的方向忐忑地探听着什么。
殿内亮如白昼,宾主觥筹交错,好像十分欢畅,但细察之下,很多人眼圈却是红的,表情更是僵硬得如同蒙了一张蹩脚的面具。
忽然,主座上那人重重一拍桌子,举起一杯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把目光聚集在了那张通红的脸上。-
“诸位”,其人口齿已经不甚灵活,“你们亡了国,难道就不难过吗?”言罢,他发出了刺耳的狂笑。
这位傲然坐在昔日国君的位置上的,竟是晋军大将王浑!今日的酒会,原本就是为了庆祝大晋伐吴成功。
大殿立刻静得可怕,不少人都听到了自己的骨节在格格作响。但只沉寂了片刻,座中慢慢站起一人,手里也提着一个酒杯。
周处一步步走到王浑桌前,缓缓地说:“汉末天下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该有亡国之戚的,岂止一人啊。”
王浑的面色霎时由红变白,又由白转红,额头渗出了大颗的汗珠——他家世代都是魏臣。
周处又跨上一步,恭恭敬敬地举起了杯,沉声道:“干!”
虽说那晚周处多少为吴人挽回了一些面子,但亡国却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作为一个被征服者,他真能做到由衷地为了昔日的敌国捐躯尽忠吗?
何况,即使天下一统之后,作为胜利者与华夏正统的自我定位,执政的北人集团仍旧十分排斥南方人,江东首望陆机陆云兄弟的遭遇很能说明这种歧视。陆氏是吴郡最为显赫的大族,世代出相入将,二陆自身也是名满天下;但饶是这样的人物,人洛之后,也常遭到嘲笑羞辱。当时非常讲究避讳,有人就故意面斥二陆的祖、父之名;甚至在陆机统军二十万时,还有一个公开宣扬“不受机节督”的小军官敢公然带人到陆机帐下抢夺犯事被拘的同党,并轻蔑地讥讽陆机:“貉奴能做督不?”——北方人喜欢骂南方人为腥臭的“貉子”。
可见,周处之死,除与梁王的私人恩怨外,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深层原因,那就是南北士人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骄横的北人绝难容忍任何一个南方人站到他们头顶来指手画脚,周处在一次次义正词严的纠劾中所触怒的,不只一个梁王司马肜,而是整个北人集团,所以《晋书》上才会意味深长地记下一句“朝臣恶处强直”,所以才会有蛮横的“朝廷不从”——为了谋害周处,朝廷竟然不惜付出战败的代价。
朝廷不屑正眼瞧你,甚至还视你为大害,处心积虑想要你的命,可你还热脸去贴冷屁股,粗想之下,周处的“以身殉国”似乎缺少足够的逻辑,起码看上去像一厢情愿的自我陶醉。
难道周处令人世代传颂的“自新”,结果却是把自己新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奴才了吗?
反正,那个干旱的寒冬,周处在阴森森的冷笑声中毅然走向了不归路。
有果先有因,暂且搁一搁周处的结局,先看看当年他,还有陆机陆云兄弟等江南才俊为何不惜自讨没趣,巴巴地北上仕晋。
一直有人为二陆的人洛而感到遗憾,学者朱东润就曾说过:“二陆人洛之动机,在我们看来不尽可解。故国既亡,山河犹在,华亭鹤泪,正不易得。在他们二人,尽可以从此终老,更何必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之叹?”
这个问题,同样可以用来问周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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