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界桥,又到界桥
一
走在荒芜的田埂上,杂草几乎没膝,八月中旬的赣西正是枝繁叶茂、绿肥红瘦的时节。摄氏四十度的高温,把满眼碧绿的万物晒得蒸腾出一片油绿色的水汽,刺眼的阳光直射在缥缥缈缈的水蒸气中折射出一片琥珀色的晕光,那该是非洲花豹扑食前的眼光。我在非洲见过,当地最勇敢的马赛马拉汉子正眼看见那片琥珀色也会惊吓得昏过去。那惊魂慑魄的残酷色,把苦苦哀鸣的夏蝉都逼到树叶后面躲起来了,常见的翠鸟、野鸭也无影无踪,只有远处青黛色的老屋上的旧瓦残檐还显现在绿树丛中。我一次次眯着眼睛张望,努力地回忆,那真是当年的界桥“五七干校”?脚下不时有细细的紫藤花窜出,像界桥常见的青花蛇吐出的紫蓝色的舌信。还记得当年就在那片青黛色的破房子里,军代表正监督父亲和他们那帮老爷子学习“两报一刊”社论,突然有人惊呼:蛇!蛇!一条牛尾粗的青花蛇倒悬在房梁上,警觉地晃动着蛇头,长长的紫蓝色的舌信闪电般地吐出,又闪电般地收回。谁都没想到体壮如牛的军代表,从来都是威风凛凛的,竟被吓得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惊叫,像被非洲花豹追赶的疣猪,闪电般地冲出屋子。老爷子们在傻愣一会儿之后都以各种方式洒脱地笑了。原来老话不错,“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军代表降我们,青花蛇降军代表。冥冥之中,我仿佛听见父亲和老爷子们的笑声。没错,这里是界桥。
父亲是八十望九的老翁了,见过的大江大河多了,经过的激流险滩也多了,老爷子晚年和我坐下闲聊时不止一次地说到江西的界桥,说他胳膊腿确实不行了,否则真有心去界桥走走。我一开始不甚理解,那荒坡野地的有啥留恋的?“五七干校”这词现在说出来比明清的青花瓷、商周的青铜器还难懂,更何况在那里还有数不尽的辛酸辛劳、艰难委屈,这年月都是哪把壶滚开提哪把,谁还专说自己败走麦城那一段?父亲却不以为然,到底是过来人。老爷子说,人啊,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起的福,过眼烟云,风吹四散的是享过的福,真正落到临近灯枯油尽之时,偶尔想起来的还是受过的罪。老爷子用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说是唐朝诗人元稹的名句,父亲笑了。父亲晚年爱回忆往事,且津津有味,他手拄拐杖,望着夕阳落日,迎着余晖,眯着眼睛,久久观望着那层层叠叠的浮云,我知道他是在读那流逝的岁月。
说到界桥“五七干校”就不能不说当时的军代表。我问父亲还记得那英俊得有些做作时时刻刻不忘突出政治突出阶级斗争的军代表吗?父亲这回微笑中有些狡黠,反问我,你还记得吗?我立即朗声应道,焉能忘记?刻骨铭心!父亲单位当年支左的是空军部队,当时有一条最高指示,叫“全国学解放军”,其实那才是半句,后半句是“解放军学空军”。后来公开发表时,才改为“解放军学全国人民”。老百姓说,扯平了,谁也不学谁了。但空军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后期确实够“革命化”的。那时候早请示晚汇报就是空军发明的,右手舞动红宝书从左胸口开始挥起,像机械臂一样来回运动三次,每次都和着挥手的节奏高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再昂首高呼:“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空军当年不凡。父亲单位支左的据说都是空军某师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我第一次见那位支左的政委,父亲单位的人对支左的军人都尊敬地统称官衔,剩下的都是排长、连长、指导员,当然还有副的,也有班长、战士,叫政委的只此一人。长得很帅,那年月叫英俊,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一身笔挺的军装,鲜红的领章,闪亮的红五角帽徽。因父亲想让我跟他一起去界桥“五七干校”,想让我从插队知青“蜕变”成“五七战士”。据说当时有政策可以转,那时候小道消息多,是真是假没人知道,父亲善良地幻想,可能是真的吧。不是说有人亲眼看见红头的中央文件了吗?这就得求那位“太上皇”。政委沉着脸,挂着霜,连眼皮也没抬,好像正忙着给什么人布置任务。很难判断政委是哪个地方的人,白皙的皮肤像南方人,但棱角分明的脸上又有北方人的粗犷,高大魁梧,有军人的风采。听他说话很好懂,方言味不浓,使劲咬京儿,学说北京话。父亲谦卑地立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那位政委看也不看老爷子一眼,他忙他的。我记得过了很长时间,我们父子俩一直尴尬地站在那里。我几次想走,父亲都严厉地示意我不能离开。我从来没见过父亲那种恭敬得透出卑微又出于无奈的干笑,那笑容干瘪地挂在脸上就像一面陈旧的旗幌子低垂在无风的夕阳下。我也知道求人难,为了儿子,父亲什么样的委屈都能受得了。我心里却着实的不痛快,我不愿意看父亲为了我去“卑躬屈膝”地求人家,尤其是看见那位政委故意摆着首长的派头,拿捏着首长的做派,真好像胸中有甲兵百万似的,特别是他对父亲不屑一顾的轻蔑劲,让我心头的火一直往上蹿。我在心里说,装什么大尾巴鹰?充其量就是个团职干部,“威虎山老九”,“上校团副”,1955年封的中将少将我都看得多了,你牛什么?我还在胡思乱想,那位政委突然间转过身来,像冲着我又像冲着父亲劈头盖脸厉声喝道:“干什么的?”我一下子懵了,干什么的?这句问话怎么这么熟悉?那时候看电影《地道战》《小兵张嘎》,看得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差一点就脱口说出“给皇军送粮食的”(电影《小兵张嘎》中的一句台词)。父亲也被问糊涂了,一脸的笑容也风吹云散了。我当时真的觉得那位政委像在拍戏,像电影中的皇军在问话,“什么的干活?”我想说“高家庄、赵庄、马家河子的干活”(电影《地道战》中的一句台词)。真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为何所问,不知该作何答。当政委再次转过身来,从胸腔中呼出一个带疑问的“啊”时,父亲赶忙向前跨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插队的,知识青年!政委这次把脸扭向我直接发问了,声音仍然很严厉,眼乜斜着我,在哪插队?我一想,你总摆大,我也摆摆份子,于是脆亮亮地答道:在八路军115师师部插队!政委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反正一转身似乎愤愤然地走了。
父亲十分生气,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我看他火气消了,才慢慢地解释,我插队的山西省定襄县河边公社在新中国成立前行政管辖划分在五台县,谁都知道阎锡山是五台人,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其实阎锡山现在的籍贯和出生地都在定襄县……父亲的火气又冒上来了,他打断我的话说,都什么时候啦,还扯什么阎锡山?我说毛主席说的话总该听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五台山出了个鲁智深,八路军出了个聂荣臻”。115师师部就离我们村五十多公里,讲在115师师部插队何错之有?父亲忿忿然:好事先让你办坏了,油腔滑调,一点正经都没有!但后果并不像父亲想的那么糟,不知那位政委真让115师师部插队给镇住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和一帮插队知青最终被批准随父母去了“五七干校”。当然不是调,是让我们去“表现”,用现在的话说叫“试用”。不管怎样,我总算随父母来到了界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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