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初到成都,一定会有一种非常鲜明的感觉,就是这个城市的悠闲。
从成渝铁路终点站走了出来,天正好下雨。手里提了两件行李站在泥泞的空地上,想找车子,可是只看到几位悠闲地坐在那儿休息的三轮车、人力车工友同志。向他们提出请求,他们就摆摆手,摇摇头,发出悠长的声音来,说道:“不去哕!”
真是无法可想。
焦急的心情碰上了悠闲的姿态,就正像用足了力气的一拳结果却打在一大团棉花絮上,垮了。
好容易挨到了要去访问的机关门口,取出、交上介绍信后,就被安置在一间休息室里坐。坐在古色古香的红木雕花椅子上,望着好大的庭院里的绿色植物和轻轻地落在叶子上的小雨。这时候,不管有怎样不安的心情,也一定会沉寂下来的。
走进办公室以后,坐下来,泡上一碗茶,还是照例从天气谈起,从寒流的突然降临,一直谈到特异的龙卷风,最后才接下去谈正事。
写介绍信的同志,真像绣花一样地进行着她的工作,那么细致,那么舒徐,那么轻柔审慎地落笔,盖章。最后,当她微笑着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似的把信交给我时,我也笑了。她一回头就又熟练地拿起毛线团来。
这一切似乎都无可非议,只是使我感到生活的节奏被突然拉长了。
自然,我没有到过热火朝天的工地,也没有访问过某些工作紧张的机关,上面的印象很可能是极不全面的,但我心里到底留下了那么一种被放在真空里似的感觉。
成都的街上有着数不清数目的脚踏车。“过江之鲫”这句成语真是说得好,那情景就正是如此。人们悠闲地踏着,慢慢地刹车,优美地转弯,文雅得出乎意料。好像在山国里的人一下子都来到了平原,尽情地踏起自行车来,顺便欣赏街头的景色……
这些脚踏车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公家的。这些挤在春熙路、总府街上的车子,是否都是因公出差,也很值得怀疑。至少从骑车人的姿态上看,他们办的不会是什么“要公”。
利用旧皇城改建的市人民委员会的大门,是三个极大的城门洞,现在成了天然的存车场。我亲眼看见过几十百辆车子挤在那里的“盛况”,据说这些车子的保养情况是很差的,公家要不时付出大笔的修车费来维持它们在街上游行。
有的干部从办公室出来到几十步外面的饭厅里吃饭,也要利用一下车子。可见在成都骑脚踏车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时髦的事了。
茶馆是成都的特色之一。茶馆有很多优点,我也是承认的。我自己就喜欢坐茶馆,曾经到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许多成都的茶馆,人民公园(从前的少城公园)里临河的茶座、春熙路上有名的茶楼、由旧家花园改造的三桂茶园……都去过。只要在这样的茶馆里一坐,就会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成都的风格和生活基调的。
这里有唱各种小调的艺人,一面打着木板,一面在唱郑成功的故事。卖香烟的妇女,手里拿着四五尺长的竹烟管,随时出租给茶客,还义务替租用者点火,因为烟管实在太长,自己点火是不可能的。卖瓜子花生的人走来走去,修皮鞋的人手里拿着缀满了铁钉样品的纸板,在宣传、劝说,终于说服了一个穿布鞋的人也在鞋底钉满了钉子。出租连环图画的摊子上业务兴隆。打着三角小红旗,独奏南胡,演唱“流行时调歌曲”的歌者唱出了悠徐的歌声……
这里是那么热闹,那么拥挤,那么嘈杂,可是没有一个人不是悠然的。
在城外武侯祠侧的“隔叶听鹂之馆”里,也挤满了茶客,连竹制的小矮凳都坐完了。鹂是听不见的,塞满了耳朵的都是人声。
在成都的公共汽车上,我获得了安心欣赏司机同志驾驶技巧的好机会。他们是那么稳重地开着车子,离开站头还有三四个街口时就“嗒”的一声把油门关掉了。这时他手里掌握着方向盘,悠然地使车子在马路上荡,就像在太湖里漂摇的一叶扁舟,荡,荡……一直等车子的惯性完全消失以后?正好停在第二个站口上。这种熟练的技巧真使我看出了神,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也体会到这种节约汽油措施的必要性。但这也只有在没事上街的时候才行,如果真的身有“要公”,要保持这样冷静欣赏的态度,怕就非得失败不可。
人民公园间壁有一家门面非常漂亮的美术摄影服务部,橱窗里放了不少美丽的照片,引起了我去冲洗底片的欲望。走进空落落的柜台前面,发现一位同志正坐在里面入神地看小说。我把胶卷递过去,他就伸出手来,说:“介绍信呢?”这使我大吃一惊了,赶紧说明,介绍信没带,服务证却有,同时底片也?确是因公拍摄的。他不等我说完,就慢声说道:“这是制度。”等我再行申述以后,他又说道:“我是照章办事,你有意见,找我们上级去。”最后问他上级在哪里,就连回答都没有了。
必须补充说明,在整个交涉过程中间,他都不曾抬起头来,我真羡慕那位拥有这样热心读者的幸福的作家。
我只好默然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又仔细端详了半日,到底没有看出这家只为有介绍信者服务的美术服务部与一般照相馆的外表区别。
然后在第二、第三、第……家照相馆?,我又遇到了态度和蔼、辩才无匹的几位同志,向我反复说明,由于某种原因(轮流休假),不能按照规定三天交货的道理。即使我申说三天以后就要离开成都,也无法动摇他们维护“制度”的热情。
他们为了维护“制度”进行辩论时,那姿态就和在茶馆里谈论一样。能使人明确地感到,这是永远不会有休止的。
为了这样一些小事而不满、焦躁,应该说是太缺乏修养了。在另外一次机会里,使我对自己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那是从成都到灌县去的早晨,又是一个?天。旅客很早就在成西运输站内集合了,大家站在写着“安全行车十七万公里”的客车前面,非常高兴。准时上车,准时开车了。可是车子在公路上扭动了两分钟以后,又停了下来。
旅客在车里挤得好好的,谁都不想动。司机同志离开了座、位,做了很多尝试,车子还是站在那里。这时一些有经验的人下车了,站在路边点上了纸烟,悠然地在看他进行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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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黄裳先生兼作家、学者、记者于一身,他的建树是多方面的;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上的散文大家,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尤其卓著。先生出生于一九一九年,从年龄来看,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应该算是小字辈;但是,就其独立不羁的精神,腹笥丰厚、博古通令的学养,以及传统文人雅士所独具的那份情调、趣味,那种大家风范、名士风流、才子情怀,又应该被视为“五四”一辈学人。
——王充闾
心胸是一件事,博识是一件事,多情又是另一件事;文章出自一个几十年自凌辱、迫害的深渊从容步出的、原本有快乐坦荡天性的山东人笔下,自然会形成一个文化精彩排场。
——黄永玉
苦难让有些人变得矮小,有些人变得高大,黄裳先生无疑是后者,他并未遗忘往事,但我相信,他早就走过去了——爱黄裳,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