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被放逐的人。<br> 回顾这一生,我试着用中肯的态度审视。我遭遇过疯狂,我曾目睹人性互相倾轧时所展现的冲撞、毁灭与残暴,在这之间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刻。爱、热情、承诺、怀抱渐入佳境的希望等等。可是我面临了一个异象,现在不管我往哪里看,这个异象总是横在眼前。我是沙林杰的“捕手”,驻守在如肩高的麦田边缘,清楚意识到这一片麦浪与晃动的色彩之间,隐身其中的孩子们传出嬉戏声,我听得到他们在玩猫捉老鼠,以及各种游戏的笑闹声,这就是童年。我凝神观望,看看他们何时会太接近麦田的边缘。这片田地漂浮不受束缚,好似在太空中一般,如果他们走到了边缘,在他们坠落之前,绝对来不及阻挡。因此我观望、守候、聆听,在他们滚落田外的绝壁之前,努力赶抵现场。因为他们一旦失足,就再也无从挽回。他们就离开了。离开,但未被遗忘。<br> 这就是我这一生的写照。<br> 人生有如线轴,不确定线的强度,也不清楚线有多长;要不戛然而止,要不就是无限延伸,一路跟更多的人生互相交织。有的只不过是棉线,差点就不足以拼凑成衣;有的则是一条绳索,由三股线绞绕而成,线尾打上缠头结,每一缕及每条纤维都上了焦油并经过扭绞,防水、防血、防汗与泪水,这条绳子可以拉起谷仓、制成帆索、把险些溺水的孩子从泛滥的径流解救出来、缚住马匹并将之驯服、把男人绑在树干上,并因其犯下的罪过而痛揍他一顿,甚至撑起船帆,绞死罪人。<br> 一条命,捧在掌心,或是眼睁睁看着它从疏于关照以及冷落的指缝间流失,但终归是一条命。<br> 有过一回人生,我们就盼望能再有第二、第三或是更多回合,轻易就忘记自己曾经如此不智地浪掷一生。<br> 时光好似满怀希望的钓鱼线一般直行,周累积成月,月积累成年。可是,尽管有这么多时间,只要稍有疑虑,奖赏就会消失不见。<br> 特殊的时刻不定期出现,好像打好的结,结与结之间隔着不规则的空间,又似栖在电线杆上的乌鸦——我们牢牢谨记、不敢稍忘,因为它们是我们仅存的。<br> 我记得这当中的每一刻以及其他时刻,有时我不禁思忖,幻想是不是在我的人生旅程上轧了一脚。<br> 就是如此而已,永远如此:人生一场。<br> 现在就快到了收尾的篇章,我觉得该是把来龙去脉全盘托出的时候了。因为我向来是,而且永远都是……区区一个说故事的人,如果有人要对我或是我做的事下评断,那就由他们去吧。至少这是真相,也可以说是自白,甚至是忏悔录。<br> 我静静坐着。双手感觉到自己鲜血的温度,心想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我望着眼前那个人的尸体,而我知道正义以极微的方式终获伸张。<br> 现在让我们往回看,一路追溯到起初。如果你愿意,与我同行吧,我只有这么点要求,虽然我犯下的过错如此之多,但是我相信我做的好事够多,也应得这么些时间。<br> 吸口气。屏息。呼出来。务必保持静默,因为当她们现身,当她们终于来找我的时候,一定要很安静才能听得见她们的声音。<br> <br> <br> 我记得奥本监狱。<br> 一种缓缓坠入黑暗的动作。这里的人被剥夺了一切价值与认同,他们发出的声响以及散发的气味,混杂着汗湿与泥土的臭气,人们好似机器般无止境地运转,上了手镣脚铐、驼肩屈背地排成一列,手执锄头与十字镐咚咚地敲着坚硬的土地与岩石。难以成眠的夜,染上肺结核、满是黏液的胸腔传来断续的干咳声,脱臼的关节与扯伤的肌肉肿胀疼痛。帆布床吱嘎作响,急雨拍打着波浪铁皮屋顶以及轻薄的木板墙。老鼠尖声吱叫、虫声唧唧、蝉鸣令人昏睡。恍若困于巨兽的肚腹里。那头乌黑的巨兽贪婪至极,永不餍足。<br> 我记得奥本。<br> 夜里梦魇缠扰,埋藏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永难释怀,因而低语与呻吟。皮鞭子抽打在暴露的肉身、烈阳炙烤的肌肤、崩溃的精神上,留下浮肿的伤痕。早晨在碰击声中勿匆流逝,夏日轰隆不停的雷鸣、浸水的地板、腐烂的臭气、泡在积水里的矮丛发出脏浊恶臭。污秽的衣物、缺乏营养、黑暗、痛苦、渴望及绝望。<br> 我记得奥本。<br> 箱刑,那个箱子放在院子中间,低得让人无法站直身子、窄得让人无法侧躺,双膝只能顶着胸膛。长达二十四个小时。弯紧身子,额头压在膝盖上,脊椎痛苦地弯着,头紧贴箱子内顶。前方的叠板往上扬,任由阳光无情地扫射。无水可喝。不能言语。解脱不了。<br> 二十四小时的箱刑,会让人泪流不止,直到沾满眼皮的盐分有如酸剂般刺痛着肌肤。要是受刑长达三十六个小时,人会因为恶心而干呕不止,神智狂乱而尖声呐喊。把他拖出箱外,他得躺在原地三四个钟头,才能把身子再度伸直。企图逃狱或是出言不逊,都会受到箱刑。狱警只要看某人不顺眼,就会说“箱刑伺候”,接着某人就会暂时消失,回来时像是换了个人。<br> 我记得奥本。<br> 司法天秤,他们就这么叫。他们把木板绑在受刑者的双腿上,这样他的腿就不能弯。然后将他埋在土里,埋到大腿的高度,继而把泥土压得硬实,让他动弹不得。平举双臂、与肩同高,手里各拿一个比利罐,罐里装满水。举高双臂的姿势要连续维持三四个钟头。要是把水溅出来了,就得从头开始。<br> “到天秤上站一个小时。”有人会这么说。犯人就会在狱卒来绑他的腿之前,自己先到外面去掘地。传闻曾经有人总共站了七个钟头。从此以后,睡觉时总是直直伸着双臂,而且整整九个星期不能言语。当他开口时,反复说着“比利罐、比利罐、比利罐”,最后那个词就成了他的名字。卡尤加郡的比利罐。地狱来的比利罐。<br> 毕立克来过一回。一脸志得意满。“没判死刑,”他说,“沃恩先生,你真是鸿运当头啊。你的陪审团没投死刑的票,而是终身监禁。你要知足感恩啊。”<br> “命就是命。”他们反复地告诉我。<br> “小子,命就是命啊。”他们不停说着,直到这句话在我耳里回荡,响彻我的脑袋,宛若对过去自己的回忆。<br> 布里奇特、亚莉、埃琳娜、我母亲的影像。<br> 还有某些苍白模糊的存在,我的思绪一触及,影像却随即隐逝。我得逼自己别再思考,因为我如果再去想,它们就会永远消失不见了。<br> 我记得奥本。<br> 头一个月的时光像毯子般裹住我,把我像茧似的困在其中。第二个月则宛若约束衣,把我双臂绕腰紧紧缚住,然后由背后扣起来。第三与第四个月恍如厚重的裹尸布,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在那之后,日子绵延不绝地流转下去,让人窒息、紧绷、无情。<br> “人的精神是不可能被击垮的,”杰克跟我说过,“人的内心有种东西是你永远弄不断的。敲断他身体里的每根骨头,他的内心还是有东西继续反抗。”<br> 我相信杰克的这番话,直到他跟弟弟企图越狱为止。<br> 1959年11月下旬。晴朗无云,月高悬于空。从南方吹来的徐徐微风在帆布床之间穿梭,感觉让人精神一振。忆起不同的时光、不同的场景。<br> 铁丝网外田野上的蝉鸣。杰克和威廉两人的脸上沾满泥土,他们从地上的洞钻到外头,沿着地面爬行。但他们沿着监狱边缘才爬了十五码,就被人看到。<br> 好似地狱之门大开,一时狂魔乱舞。狗、狱卒、搜索光束。混乱与疯狂有如雷雨一般爆发。<br> 狱方又搭了个刑求用的箱子,让两个箱子并置。兄弟各自受箱刑,长达一周。<br> 不管兄弟俩原本的性格为何、不管杰克内心原本有多坚韧,都断成了两半并且被践踏至无物。<br> 威廉在1960年1月割腕自杀。<br> 春天时分,杰克因孤寂而死。<br> 我记得奥本。<br> 特别是我心中时时刻刻盘桓不去的一份思绪:我知道谁杀了布里奇特,我也知道原因何在。虽说我不知对方的姓名与长相,也不清楚其身份,但他就是如影随形——在我梦中,抑或在我的清醒时分。他的黑暗灵魂紧紧压迫着我,时时提醒我曾经有过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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