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贾宝玉看孩子
向老师们介绍《红楼梦》,不是无知,便是狂妄——《红楼梦》是中国人几乎都读过的经典,没读过的看电视也看饱了,而且红学著作汗牛充栋,红楼大师比比皆是,我不配向任何人介绍。鲁迅说不同的人从这书里读出了不同的东西,倘若撇开讽刺每个人理解视野狭隘局促的意思,再放过《红楼梦》博大精深无所不包的性质,还可以证明,这部书,中国人应该各个都读得不赖,每人都应该拥有自己的理解。
这我就没话可说了。世上有几部经典可以拥有这样的荣耀?过分热闹的书没有导读价值。玩冷门,也许才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唯一出路。
《红楼梦》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曾经在少年怀春时代读过这部大书,满眼是宝黛的卿卿我我,缠绵款曲。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权当废话跳过,还觉得碍手碍脚,而小儿女们互传情意的那些话儿,林黛玉的《题帕诗》、《葬花吟》,一回回翻阅,一遍遍吟来,任它们惹动涕泗横流,就是要享受那令人心跳的眩晕,让人悲伤的快感。
后来给学生讲其中的片段,当然是围着那些精妙的细节描写品赏不尽。再呢,就是语言。有一回教罢,发现课文早让我横七竖八的评语弄成了一团糟。我还发现了贾府的“府”字儿,其实就是引领学生阅读课文中关于环境描写、服饰描写、人物行为描写、人物关系描写的抓手。我写一篇论文,专门讨论被曹雪芹使唤得滴溜转的“方”字儿,发现妙趣无穷。
2006年我生病,忧郁得不行,那个时候读《红楼梦》,几乎页页是象征,句句有深意,满眼妙悟。只觉得要将这书通讲一遍,不在话下。自觉是个林黛玉,凄凄惨惨,伤感得不能自已。以后病好了,那样的阅读灵性不再。但是明白了一点:健康地活着真好,珍惜亲情真好。比如,活人,就该像贾宝玉那样,见一花一草都有情有意。不觉嘲笑傅二爷家来的两个傻嬷嬷,她们一块儿嘲笑贾宝玉:“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这些个眼里只有奴婢主子尊卑之分的老仆,除了戳弄是非,哪里懂得人间万物有情的道理?她们弄不明白,这等孩子公子哥儿,生在富贵人家,滚在金玉堆里,哪来那么多没名堂的疯疯傻傻?
我想起早年间当班主任,领着学生做“大扫除”,心里恼怒孩子们“不认真”、“不严肃”,“80后”没个正经,手底下不出活儿,嘻嘻哈哈不好好扫树叶子,让我十月份的班级总分评比又要处于下乘了。后来亲眼见一个哥们儿当了政教主任,用严厉的口吻批评班主任们责任心不强,没有严厉管束学生把头一天的落叶“打扫干净”,影响了学校卫生。我忽然想起来他年轻时当班主任,每逢高秋,每逢大树叶子纷纷扬扬的时候,最爱叹:“多好的树叶啊,多好!好得要命!”那时候他穿着这窄窄的牛仔裤,星期六抱着吉他改编齐秦《北方的狼》,要么像契诃夫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里边让别里科夫头疼不已的现代派青年科瓦连柯,手里拿着一本《楚辞》,踢着满地金黄叶子,哗啦哗啦在足球场边“走来走去”,让领导同志们看不惯。可是我永远记得他的吟咏:“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从他身上我看见了盯着班级流动红旗的自己的可鄙:为什么一定要扫掉树叶?为什么不能放开孩子们,让他们在十月末的高爽晴空下,在树叶上打滚撒欢儿?管他的班级总分!
读《红楼梦》,让我感到自己心里其实也一直站着两个傻不愣登、麻木丑陋的老嬷嬷,自己无趣,还笑话别人痴傻。我们该这样做班主任吗?爱树叶,说明孩子们心中有诗意。教育必须满足这样的诗意,并要极力呵护这诗意的成长。只要这诗意在,我们的教育就成功了一半儿。教育是为了创造一个有情的人的天地,而不仅是去一味推动那冷漠的机械世界。20世纪工业化、商业化、现代化造成的人类生活的匆忙和促狭、麻痹和无趣,教育要负重大责任。这个责任就是,教育没有为保持人们心中的诗意做出应有的努力。人类的田园风光肯定消失了,但人心的桃花源应该永远存在。教育,就是这个桃花源的守卫者。
我后来也领着学生去郊野。我放开让他们演戏剧。我和他们一块儿看电影,讨论赫本的电影《罗马假日》。我愿意讲他们喜欢的流行歌曲。我在晚自习停电后跟他们一起唱歌。我欣赏一个背得下全部周杰伦歌词的女孩子,让她在全班读完《兰亭集序》后,讲方文山《兰亭序》的歌词。我领着孩子去北大河搞环保,当然边玩边捡垃圾。他们看见了到处皆是的塑料袋儿,也在河里溜冰嬉水。我知道,获得灵性和活力,恐怕是教师的第一要务。你要让孩子们拥有自由,你自己也就获得了自由。教育因此才是拯救你自己的力量,才是你安身立命的职业。你没有了活力和热情,你就不配当老师。你不理解孩子的爱,你只想管住他们,你教的知识算什么呢?
贾政他们懂孩子吗?
我感到《红楼梦》里,其实处处都是在讲教育。
比如说,贾政那样的家长,够关心下一代的前程了吧?可是为什么贾宝玉这般苗子,却走上了完全反叛父亲和家庭的不归路?这里边需要我们思考什么?
林黛玉到贾府,王夫人叮咛黛玉当心宝玉,因为他是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嘱咐黛玉不要理睬他。黛玉的母亲也曾评价宝玉“顽劣异常”。然而黛玉一见宝玉,宝玉一见黛玉,都觉前世有缘,十分默契。丫鬟提到宝玉来了,满脸欢悦。探春一听宝玉给黛玉取名颦颦,并且说典故来自一本叫“古今人物通考”的书,立刻领会他的幽默,与他开起了玩笑。为什么,宝玉如此让女孩们喜欢?为什么,这些成年人,这些孩子的教育者,他们的判断,与少女们相差那般多?为什么,他们如此不懂自己的孩子?老师也可以对学生这样误判吗?我们究竟知道学生多少?
贾政看见的宝玉,总是不争气,不入他的法眼。宝玉勉强去见他邀来的客人,他嫌儿子出来得不及时,见了客人又“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见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他心里还老是担心,这样的儿子养下去,会不会“上辱先人,下生逆子”?
贾政是不是有点像今日的家长呢?总是觉得孩子不理想,考得不好,不如别人的孩子聪明。这是我们的通病。我们看见了他们的成绩单,看见了他们排在后面的名次,看见了他们不爱读书,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也是爱着花花草草的孩子,看不见他跟同学的友情、他对音乐的喜欢、他心里边丰富的感受。就如贾政,迎面撞见正在走过来的儿子,只看见他的垂头丧气,只想着他刚才在客人面前的“不良表现”,而看不见他为金钏儿之死“五内摧伤”,看不见他的悲痛、感叹和茫然,看不见他对这些丫鬟们的情义。因为他不需要一个有真性情的儿子,他只要一个在人面前玲珑得体、表现良好的儿子,他只要他能为家门争光,为自己长脸,为官场添一个“成熟”的接班人。
因此,贾政根本不愿意知道,这个整天在“内闱”厮混的孩子,他情趣多样,性灵敏感;他善良,关爱别人:他自己被烫了手,却只管问给他端汤的玉钏儿疼不疼;他为着哄婢女晴雯高兴,就由着她撕扇子;自己“大雨淋得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或许,正是这种对姐姐妹妹、奴婢丫鬟们的爱心,才让贾政更加恼怒和不放心吧?他担心的正是这些情感牵绊,让自己的孩子没有安下心来,正儿八经对待那些经世文章和功名事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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