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木匠刘爷
木匠刘爷,官号福林。农村人不兴直呼其名,比他年长的才唤他名字,平辈就叫他刘师,晚辈喊刘爷。刘爷的木匠手艺好,四乡八村都知道。常有外村人来静泉村寻刘木匠,本地人就说,你看哪个男人留剪发帔帔头,就是刘师。是呀!刘爷的剪发帔帔,也是远近无两:五十多岁的大男人,留着剪发头,如现在女孩子的发型,不同的只是,没有刘海。小时候,对刘爷这发型颇以为怪,人家男子汉,都剃光头,多好!就刘爷怪。后来才知道,这发式是清末男子发式的遗存,是长辫子剪掉的残留物。刘爷小时候肯定是留过辫子也爱过辫子的,要不,从民国肇兴,到中国新建,几十年间,地覆天翻,他的剪发头,照留不改,还梳得整整齐齐,倘只看头发,仿佛当年的知识阶级。一个山村里的一无文化的老木匠,有这份痴情,或曰执拗,也是罕见。
刘爷的发型留在民初,刘爷的男子中心观念也留在那个时代,都不改。刘爷在家里,是爷,至尊至圣,一句顶一百句,说一不二,不管对错,皆是如此。那年丹江发水,漫南而来,村子里房倒屋塌,刘爷家小院的院墙也塌了。刘家奶奶颤颤抖抖地劝刘爷说:他大,把墙修一修,好防小偷!你出去做活,我和孩子在家里,害怕。话没落点,一个耳光就抡了过去。理由是,家里事,自有人做主,哪有女人家说话的道理?你说了话,难道比男人还行?这样下去,男人在家里还说得起话?为了男人的权威,刘家的院墙就此永远没修。刘奶奶在刘家,日子也真是难过,说不清什么原因,刘爷就动了手,挨打成了家常便饭。一个使惯了木匠斧头锛子的男人,手劲多大呵!我们这般孩子,每每能看到又痩又小,一双三寸金莲的刘奶奶颤巍巍扶着土墙去上茅房,爬出屋门槛拉几把柴禾做饭,就知道,又是打得不轻。
刘爷有一儿两女,儿子居中,是宝贝,叫绪治,和我同岁,又住在对门儿,脾气合得来,可我总因了刘爷,不敢也不想上他家去找绪治。刘爷其实对我极好,常命令绪治叫我去他家玩。一去就搂在怀里,亲呀逗呀,全没有至尊至圣的神色,有时还从荷包里摸出钥匙,打开他藏宝贝的小木箱子,取几块洋糖,精心地用长满老茧的大手,笨笨地剥开玻璃纸皮,把糖块塞到我嘴里:“娃娃,别咬呵,当心牙,含在嘴里叫慢慢化!”剩下两块,就给我塞到衣袋里。绪治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只流口水,不吭声,不敢要。我知道,这洋糖,刘爷是连亲儿子也舍不得给吃的。对绪治尚且如此,绪治的两位姐妹则更无论矣。每遇此时,我趁和绪治出去玩时,就把洋糖给他,绪治看爸爸忙着干活,急忙塞到嘴里,匆忙忙咯巴巴咬烂咽下,还嘱咐我:别给我爹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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