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
近日海上敬华扇面拍卖专场,第一品即拍童濂所绘《蝶恋花》图。这扇面之珍贵,并不在童濂而在扇边有苏曼殊、弘一的题字,曼殊题“曼殊捧赠叔同先生”,弘一题:“戊午夏演音谨奉丐尊尊者”,弘一如今已是公认的艺术大家,而同为和尚的苏曼殊,如今也被广泛推崇,应该说是水流花开,自然而然。苏曼殊是一百年前的一位传奇人物。他与孙中山、陈独秀等革命志士有很深的交谊。苏曼殊英年早夭,孙中山亲自为题“曼殊遗墨”,苏曼殊下葬西湖,孙中山当即赠之千金。苏曼殊又是一个艺术天才,他集诗人、画家、文学家、翻译家于一身,通英、曰、法、梵文,他是中译雪莱、拜伦诗的第一人,也是近代印度诗文翻译的第一人。他只活了三十四岁,可他震撼了整整一百年中国最优秀的文人志士的心。鲁迅先生称苏曼殊的诗“心神俱佳”,同为诗人的柳亚子,在他本人的《全集》中,处处飘零的便是对苏曼殊的不尽的悼念。苏曼殊祖籍广东,母亲是日本人,身世遭际,凄迷悱恻,偏偏又是天生诗心,自然开展出一片绮丽的生命景象。与弘一相比,一个是静穆中热烈,一个是幽绝中明净,两个和尚,却是一色的爱国者。其人其志,留下了不只属于这个世纪的美妙想念。
苏曼殊与弘一不同的是,弘一最后以字传世,而苏曼殊是以诗传世。曼殊的诗有晚唐景象,也不乏东洋樱花般的悱惻。曼殊写诗跟的是陈独秀这位先生。先生是一等的名师,学生也是一等的高徒。据说曼殊最初写诗,是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星期光景,开门出来,蓬头垢面,捧出的却是一迭好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是陈独秀激赏的好诗。一个完整凄美的僧人形象,时空错落,音色斑斓,酣醉的时光,酣醉的性情。落寞、惆怅,又恋恋红尘,这就是诗人苏曼殊,这就是只有“病骨轻于蝶”的苏曼殊可以描绘出的上个世纪初的“无量春愁”。因为是天才诗人,因为是首先听凭自己的心律而不是诗的格律感召的诗人,苏曼殊主要用最称心的绝句,倾诉自己。“我已袈裟全湿透,那堪重听割鸡筝?”“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还有“满山红叶女郎樵”,“袈裟点点凝樱辦”,“不是僧归见燕归”等等,回肠九曲,道曼殊之所道,这种独自的灿烂,极致的灿烂,是当时风雨中华的一双泪眸,一点灵犀,一阵心悸和一抹虹霓。
苏曼殊又是个绘画的天才。他的画,有人说像宋马远,我觉得无非是一笔笔地画他自己。顷见出版于一九二八年大东书局的《曼殊遗稿》精装本。扉页上有“一九三。年六月十五日泗水,余离泗之前一日也碧微”的钢笔字样,据考正是蒋碧微亲笔。这书由周瘦鹃汇编。内中分“诗”、“随笔”、“小说”、“绘画”等部分,分别由包天笑、周瘦鸥、于右任、天虚我生、黄宾虹等题签。最引入注目的是绘画部分,精心印制的十余幅作品,疏朗绰约,山水、人物、马、松、柳,出入红尘,晴岚隐隐,画上的题款,除了“曼殊”、“雪”自题之外,有不少朋友所题的长跋,钤印也多见“印禅”,还有“秋枚”的收藏印。这些画,可以印证年前所见两幅苏曼殊的画作《白马投荒》、《印度所见》真气流衍,当为传世之上乘之作。施蛰存先生所著《北山谈艺录》中刊有苏曼殊画作照片四帧,比较而言,可能是照片拍摄上不够真切,所摄之画与苏曼殊真迹气息相去远矣。苏曼殊之性灵真气,弥漫于江河之间。艺术就是性灵的境界,苏曼殊的画笔往来无据,全凭空空的心胸,要望其项背无疑是真正的难事了。
三十年后论定
三十年后论定。“三十年后”,是说不太长的时段,要“论定”的是,中国的艺术品,必然为世界所认知和真正推崇,中国的石涛、徐青藤,在世界拍卖行的身价等同于凡.高。今天,一些中国人在西方人的物质力量面前,丢失了文心。譬如一个非常流行的说法,说中国名画家在海外即席挥毫,让外国人误以为中国画原来如此简便,内含的劳动量如此微薄。于是一些西方人把中国画看轻了,又于是一些中国人发自内心地呼吁:中国人不要再在外国人面前即席挥毫了。我也一度这么想,直至十来年前。那时,我的一幅字给日本人买走了,我很得意,告诉了十来岁的孩子。不料孩子说:“你的字只能卖给日本人,因为他们不懂中国字。”这话让我至今汗颜。没想到自以为有些文化,到头来竟连“谁懂中国字画”这个首要问题还没搞清楚。中国当代一些重要画家,在海外一些适宜的场合,当众挥笔,相信是尽了才力的,也就是说,这字画不会差到哪里去。既然如此,西方人的评定何足让中国人挂齿、惊心。之所以挂齿了,惊心了,无非是因为人家是买家,自己囊中羞涩,只能仰人鼻息,而这,与中国字画的艺术分量何关?买家摇头了,竟然心虚到自己是在卖水货,笑话。
文心的丢弃还不止此。今天,有多少搞画的人,向往着西方。以为中国画老了,西方人的画青春年少。于是,我们看到的美术大展,越来越多了西方人的光怪陆离。关注别家在画什么,想什么,或者真有所感,用洋酒浇一回自家胸中的块垒,原本无可指摘,因为艺术是个梦,各人梦到的东西,别人无由干涉,也不必在意。问题是不少人以为就此是肩起了中国画的未来,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挽中国画狂澜于既倒,那就出了边际。行色匆匆,又内中空空的舶来品,究竟有多少艺术价值,完全有理由生疑。这样的东西,有胆量去海外开个展么?既然自知是拾人牙慧,又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装腔作势。中国文化是一个传统,代代相传,一国文化是一国人最后的遗产,这,不仅对中国人来说是如此,对西方人也是如此。世界会在物质生活上趋于大同,可在文化、在艺术上,世界终将由于百花齐放,而长驻春天。中国的文化长久接受着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人和艺术家内心表达的崇敬。不是都说毕加索吗?为什么不说毕加索在晚年触摸到了中国文化而自叹来日无多!中国不少搞画的人,年纪轻轻,却丢掉了中国人的文心。毕加索若还在世,他老人家不知该怎么说。
因为要卖字画,因为要走进现代,人们两度忘记了来时的路。说来也有些无奈,因为世界拍卖行凡.高的价在那里放着,因为毕加索的大名像他画的和平鸽一样举世传颂着。去过巴黎,去过欧洲,去过大洋彼岸吗?艺术沙龙里、大博物馆里更多谈论的是油画,是西洋雕刻,而不是中国画。去过那里的几位中国大画家都这样对我说。然而,他们也同时都对我这样说:不是中国人的画不好,是中国的国力还不强大。中国人强大了,同样可以在世界拍卖会上以凡·高同样的高价,拍卖中国的石涛、徐青藤。经济是基础,物质是基础,精神和艺术永远高高在上。而中国的艺术,就像飞天一样,永远高高在上。如今,中国人迈开了巨人的步伐,以前所未有的自信走向繁荣昌盛。由此可以十分从容地说,“三十年后论定”一言,必然可信。中国有出息的画家的责任在于把中国人的画画好,在于向世界介绍中国画,让世界逐步认知生生不息的真正的艺术的中国。
一洗万古凡马空
对古代中国人来说,马是江山,马是人心,马是坦克,马是列车。马,在天为神龙,在地为骗孺。历史的开合,英雄的出没,胜负的更替,都与马有关。秦王李世民换过六匹马,这些为着一个崭新的王朝战死沙场的生命,最后被石刻成了“昭陵六骏”。唐开元之末,唐玄宗出走长安,“此日六军同驻马”,人心如此,杨太真不得不魂断马嵬坡,这就是江山人心。“渡江天马南来,几人曾是经纶手?”辛弃疾在这儿所说的“天马”,是“真龙”,说的还是江山社稷。至于“一骑红尘妃子笑”、“一马离了西凉川”、“车辚辚,马萧萧”、“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说的便是列车与坦克的故事了。三国时的关公,刚出场便有“温酒斩华雄”的美谈。可罗贯中娓娓道来不过八个字,叫做“鸾铃响处,马到中军”,后来说到关公斩颜良、诛文丑,写的也不过四个字“关公马快”,再后来写的是“千里走单骑”,实在可当作关公和赤兔马的合传来读。还有一个在淝水之战中败了的符坚,之前汹汹而来,自以为可以“投鞭渡江”,可见这万马奔腾的澎湃之势。而王昌龄的那句诗“不教胡马度阴山”,也是以马论战,可见,古代的战争,马一直是胜果的象征,是战争的神灵,至于唐玄奘万里取经,被称之为“白马投荒”,应该说是对马在构建中国古文明的历史作用的真诚礼赞。
对古代中国人来说,马与人是性相通,习相近的,可以说,古代中国人是真正的马语者。“马思边草卷毛动”,是刘禹锡的诗句,看上去是写马,其实是在写入,写自己,写一个雄心勃勃的男儿性情;“雪拥蓝关马不前”,是韩愈的诗句,写了马,也写了自己投荒万里途中的郁闷心肠。还有“骅骝向北”的故事,说杨家将焦赞死了,他的马被俘,可这马不思寝食,向着北方长鸣而死,这故事说的是马通人性,又说了是人所该有的道义。至于李贺写马,“骨敲铜声”,这种飞扬的神采,正是青春少年的勃发英姿,所向无敌的壮志情怀。历史上伯乐相马,是不辨雌雄,不辨毛色的,他相中的千里马,在很多人的眼里,并不出众,可他相中的真是千里马。因为“形销骨立”。马与人一样,本相永远是第一位的。说伯乐相马,看起来是讲人的智慧,人的眼光,其实说的正是万物的本相,世界的本相,人的本相。曹操是个真英雄,他上了年纪,也写到了马,叫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到了他的玄孙曹霸,画精神抖擞的马,杜甫为之击节长歌,写出了“一洗万古凡马空”这样精神抖擞的句子,就可以明白杜老夫子,也不是在写马,而是在写入了,写可以万古的人了。
马,自然要被古代的中国人琢磨成艺术品。所谓“龙马精神”,在古代中国人的心胸里,马与龙其实是一回事,龙门石窟上的那片石刻的字“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把马、龙、人融合在了一起,是大智慧,真文心。汉代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只几行刀痕,便出落了中国艺术的万古经典。还有中国画画马,“曹瘦韩肥”。韩干的肥马,足见大唐气象,而曹霸的瘦马,更有大唐的魂魄。就像李白、王昌龄,神采飞扬、雍容华贵,处处大唐气象。而“诗圣”的头衔最终还是选择了杜甫,杜甫的诗瘦,精神抖擞,这是大唐的魂魄,大唐的内在,其实也是中国人的魂魄和内在。到了当代中国,徐悲鸿画马,正是画马的魂魄和内在,读徐悲鸿的马,感觉到的是亲切,是马语者的亲切,是与往事和前程对话般的亲切。又一个马年来了,古代中国人心胸中的马似乎离我们远去了,然而只要有梦,马就会出现,而艺术,正是我们永远的梦想。
难忘就是美
有朋友问我,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人物脸部明显肌肉僵化,笑得不自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说很美,是“永恒的微笑”?我说,你看到后,感到难以忘怀吗?朋友说,是的。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美。《蒙娜丽莎》如果要在绘画性和画的内涵上讲清楚,需要许多话,如果单认“难忘”两字来说,就简易得多。难忘的东西,总是美的。就名作而言,譬如毕加索的《牛头》、米罗的《女人与鸟》、凡·高的《向日葵》,譬如中国当代画家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林风眠的《芦荻》、《仕女》,刘海粟的《泼彩黄山》,这些都是美。除画之外,山水清晖,文章大雅,烛光里的妈妈,妹妹小时候的麻花辫,月台上渐渐远去的恋人的背影,还有一封家书,两间老屋,斑斑驳驳的墙垣天花板,故乡小河上一串空空的青石阶,亲人坟头年复一年的青草,在走过了许多年后,还会想起的说不清省份、县名的烟雨村落、庭院江潭。还有雪落黄河静无声,云横秦岭,秋风渭水,莫高窟前呜咽的驼铃,嘉峪关头沉寂的落日。难忘的亲情,难忘的岁月,难忘的人生模样,都是一片片、一阵阵、一幕幕的美。人,便是为了寻找美,一步步走过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难忘的并不都让人有醇醇的感觉,好感觉,那些丑陋得让人不安和惊心的噩梦,时时侵扰着人们,让人蒙受苦难,蒙受悲怆,担惊受怕,甚至蒙羞、受辱。虽然从审美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美。因为难忘,这些丑陋的感觉,也是一种美。循着这条线索,也有艺术家表现噩梦般的美:可怖、郁闷、不祥、无助、忧伤、惊诧、吞噬、孤独、逃遁等等,这些丑陋美的范畴,被一一占领,并不断有新的勘破。这在西方后现代主义的画家笔下化成了汪洋。他们极力以自己的语言,想给读他们画的人一个难忘的感觉,并由此获取自信,以为自己演绎了一种美,一种由自己勘破,又由自己穷尽的美。只是这些被勘破的丑陋美,往往过了一会儿或者一些时间,便被读它的人,淡忘了。正因为可以淡忘,就很难说丑陋的东西,究竟可以有多美。
人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蒙受丑陋,而是为了享受崇高。基于人类的这个原生的思想,人类难忘的到底是温情和光辉的美。即使有丑陋的阴影,人们的心胸深深保存的是一种神圣的悲剧美,譬如罗丹雕刻的那个丑陋的老娼妓,表达的是难忘的苦难和人性的黯淡。作为艺术作品,它雕刻的是一种温暖的天良和人心。还有达.芬奇《最后的晚餐》,雨果小说《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但丁的《神曲》,果戈理的《死魂灵》。在中国,有《山海经》中刑天的勇猛,夸父的固执,《聊斋》中美得凄惨的狐,鲁迅的故事新编《铸剑》中怪诞奇异的血腥与复仇,郁达夫的欲海《沉沦》,老舍《茶馆》中的生老病死,还有《韩熙载夜宴图》,徐青藤的字,还有手边那部程十发许多年前创作的连环画《阿Q正传》,当然还有圆明园遗址、卢沟桥、雨花台、人民英雄纪念碑,难忘的正是美。而美,只有崇高、温暖和放射着光辉,才会让人真正难忘,才会让人时时用心承担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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