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心灵史
幼时,父母常带我和哥哥爬山野炊,森森树木,呦呦虫鸣,还有那土、那石、那水……皆已入心入魂。
人们在土地上不断向上,建设高楼大厦,直到飞离地面,飞离地球——那是人类要做的事;而作为我个人来说,则是不断靠近地面的渴望。我就想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水流环绕着家园,土壤长出绿芽,听见虫声蛙鸣,和大部分动物站在同一个地平线上,而不是与蟑螂老鼠等少数高楼动物做伴。
1.土地与田园梦
中国人的梦境经常和土地相关,“退隐山林”、“解甲归田”……尽管儒、道、佛内涵迥异,但三类大家们深造修炼选择的背景常常都是山林田园。直至今天,有一种生活理想在中上阶层极为流行,就是到乡下找地建房、圈地自耕,不少人甚至付诸实践。“农转非”在某些地方被“非转农”的热情取代,尽管这份热情多少有点矫情,但也影射出几千年农业社会的气息已融化到基因中,归乡怀旧的自然主义和浪漫主义已浸渍在血液里。
西方人的梦则常常是海洋的梦,电影中的枭雄大盗们经常选择在希腊的一个海岛上看着落日归隐茫茫人海,这恰是海洋民族的执着。但某些农耕传统较悠长的西方民族也是迷恋土地的,爱尔兰人应该是其中一种,即使移居到新大陆也始终不改对土地的狂热。《飘》中的郝思嘉一次次回到塔拉庄园拥抱着土地,获得心灵的慰藉与力量:“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
土地那样纯粹,生长出纯粹的饱满、纯粹的富足、纯粹的淡泊日子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闻一多评点孟浩然此诗“淡到看不到诗”。而就是这样“淡到看不到诗”的田园的梦境常常诱惑人们不断出走山野、游走田间、回归自然。
2.土地与栖居史
土地是神秘的,却予人极丰富。黄帝是一万年前的事情,那正是原始农业大发展的时期,农作物从五谷扩展到了百谷果蔬,人们沿着江河湖泊的淡水流域聚集群居,一个个原始的聚落出现了。由血缘汇集而成“聚”,由近亲的“聚”而成“邑”。
曾经到过四川一个叫做“大邑”的地方,与西岭雪山离得很近,靠近中国第一级阶梯青藏高原,其地名可能就是“大部落”的意义。也难怪,营养肥沃的土壤淤积到雪山下,泽被众生,多子多孙,可能在古代真的是个大大的古村聚落。
“邑外为郊,郊外为牧,牧外为野,野外为林”(《尔雅》),大概这就是人们在土地上早期的规划。然后,产生风水堪舆之术,空气、水流、山势都成为宽泛意义的土地的一部分。有人说,土地补充肾气,常年近土所以黑发强精。香港人白发者众,难道是常住空中楼阁的原因?
土地因人的栖居而充满了意义。这种意义,或可以用20世纪70年代冲击现代“空间主义”的“场所主义”思潮来注释:不是土地(空间)给予人栖居,而是人的栖居决定空间。人的栖居凝聚天、地、神、人于一个场所(place),使空间(space)得以被规定。
3.土地与生存路
土地又是那样的复杂。民主政治的问题、经济阶层的问题、环境治理的问题、农民的困境、农村的希望和绝望、全球化资本流动的冲击……
1853年,太平天国颁布《天朝田亩制度》规定按人口分配土地,废除土地私有制,但并没有真正实施;十年后,美国通过《宅地法》(1862年),“成人皆有,小块占有,免费所有”,第一次大规模分配土地。
20世纪30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梁漱溟在山东邹平主持了一场试验;而后,农民们在毛泽东现实的土地政策与理想的信仰感召下赤脚踏上改变时代的大战场;50年代,自然灾害的贫瘠和大跃进的激浪焦灼为土地的血红;60年代,一代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与土地相遇,而北大荒的黑土层因为过度开垦遭受着巨大破坏…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在地球另一头的美国,罗斯福政府依靠科学专家,实行公共土地公共所有,统一规划,有序和有偿使用,取得了资源保护的巨大成就;二战后,环境危机进一步加剧,生态学进一步发展,美国生态学家提出新的大地理念,美国政府颁布了一系列荒野法令,建立了荒野体系,大大恢复和增强了美国生态平衡的能力。
而土地创造价值能力的不平衡又是全球资本运动的推动要素,曼德尔在《晚期资本主义》一书中认为,地理不平衡发展是资本的国际化进程的潜在动力。另一方面,地理上的空间距离又成为资本流通首要克服的障碍之一。“用时间消灭空间”,资本的驱动与科技的进步,让一个部落的土地扩展为一个国家的疆域,直至扩展为一个全球“村落”。
4.土地与诗意
大地上,人人都是艺术家。看看广东惠州嘉义庄的农民画可深刻明白这个道理。农民因大地的馈赠充满感激,也因畏惧自然的伟力而讴歌吉祥。所以嘉义庄的农民画色彩艳丽、欢快拙朴,充满丰收、生殖、繁荣的隐喻和诗意。
法布尔用毕生积蓄买下一块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园地,倾注了后半生心血将这块土地培育成为昆虫家园的观察所,《昆虫记》里的不少有趣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而在俄罗斯大森林边住着比安基,他用《森林报》讲述着大森林春夏秋冬动植物的新闻,教小朋友辨认雪地的狐狸脚印,以及鸟儿歌唱的奥秘。那是既客观又有趣、既纯真又丰富的另一种大地的诗意,是属于小朋友的诗,也是追求真知和善良的人们的诗。
而大地不只是诞生欢乐和生机,大地的母性和包容给予人们永恒的安全感,让人们不由自主地对着广沃的大地歌唱、伤怀、哭泣。屈原说:“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阻南土。” 海子说:“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与光芒!”古今的感动与哀愁何其相通?哀伤的诗人对着大地挖一个泥洞倾诉哀愁,生长出一棵棵紫色的哀愁的花树来……
一日比一日感受到土地的魔魅,其力量如前世之召唤,让我时时倾心挂念。在一次次搬家后,我已经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最终将以大地为终点。从人生历程上也是如此。想起泰戈尔的诗句:“亿万金元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而又毁为废墟了,这些村庄依旧隔着潺潺的流水聊着天儿,而渡船往返其间,从春播到秋收,从一个世代到另一个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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