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现象
怎么看《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拥刘反曹倾向,是个聚讼不休的老问题,一直影响到对主要人物形象和作者创作思想的看法。
我以为一个历史现象值得注意,否则就不可能对这一问题作出科学的解答。这个历史现象是:钦定的正史虽有帝魏帝蜀之争,莫不赞叹刘备的“德”;西晋以来的民众几乎清一色,都是拥刘反曹派,而且此风越演越烈。
西晋人陈寿撰《三国志》,奉魏为正统,蜀吴皆为僭国。不仅只尊曹氏父子为“帝”,给予“纪”的规格,称刘氏父子为“先主”、“后主”,归入“传”的档次,而且在篇幅上也甚是偏心,给《魏书》的篇幅以《蜀书》的三倍,给《武帝纪》的篇幅以《先主传》的两倍。相形之下,尊曹抑刘的倾向是明显的。然而,其评曹操:“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唯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其评刘备:“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两相对照,又分明在说:曹操以“明略”最优,而刘备以“仁厚”见长。中国人重“德”甚于重“才”,陈寿的感情倾向与帝魏思想是相违的。
首倡应奉蜀汉为正统而以魏吴为僭国的,是东晋人习凿齿撰写的《汉晋春秋》。《晋书》本传,说该书“凡五十四卷”,“起汉光武,终于晋愍帝。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习凿齿在临终前还特地给皇帝上了一篇题为《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疏论,驳斥了“以晋承魏”的观点,指出:“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当年不制于魏,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于曹,则曹未始为一日之王矣。”结论是:“以晋承汉,功实显然;正名当事,情体亦厌。”习凿齿所说的“汉”,是包括蜀汉政权在内的,在他看来,刘备乃“汉高之正胄也,信义著于当年,将使汉室亡而更立,宗庙绝而复继,谁云不可哉?”拥刘何其明确!
南朝宋文帝刘裕命裴松之“采三国异同以注陈寿《国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松之所注:“杂引诸书,亦时下己意。综其大致约有六端:一曰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一曰参诸书之说,以核伪异;一曰传所有之事,详其委曲;一曰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一曰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一曰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最耐人寻味的是,裴松之认为:“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对《三国志》尊曹魏为正统显然是首肯的。然而,纵观其注,却在说明:“王道不足于曹”,刘备“信义著于当年”;玄德是位弘毅宽厚的君子,孟德是个“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人物。对此,唐代著名史学批评家刘知几,曾不无感叹地说:“自魏、晋以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啁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悦。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唐]刘知见撰,[清]浦起龙释:《史通·书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31页。可见裴注的倾向,并非注者个人的失误。
裴松之的立场还成了后来北宋史学家司马光的立场。《资治通鉴》虽以曹魏为正统,但在《魏纪一》中特意作了说明:“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体,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正闰之际”既不能“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亦不能“以有道德者为正”,更不能“以居中夏者为正”,只能“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昭烈之于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教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司马光提出的这一区分正闰之别的标准无疑是有见地的,要比习凿齿的识见高明些。然而,《资治通鉴》与《汉晋春秋》的主要不同处,亦仅在名位上的帝魏帝蜀而已。司马光一则以裴注为依据,说曹操“暴戾强伉”而“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资治通鉴》卷六八,中华书局1982年版。;一则赞同习凿齿的看法,说刘备“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资治通鉴》卷五七,中华书局1982年版。。这是很值得注意的,因为不是戴着“汉高之正胄”那血统论的有色眼镜在看问题。
把《三国志》帝魏而伪蜀的案最后翻过来的,是南宋理学家朱熹的《通鉴纲目》。《纲目》以蜀承汉祚,于“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之后,紧接着便大书“汉昭烈帝章武元年”。这正如刘友益《纲目书法》所申述的:“大书章武何?绍昭烈于高光也。魏篡立,吴割据,昭烈亲中山靖王之裔,名正言顺,舍此安归?《纲目》揭章武之元而大书之,然后正闰顺逆,各得其所,故曰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此后,元、明、清三代,皆奉蜀为正统,魏吴为僭国。史学家们的思想和感情一致起来了。
然而,民众的拥刘反曹思想却不是从《通鉴纲目》始,它是不以地主阶级的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的意志为转移而自行发展的。
《三国志》裴注中的“嗤鄙异闻”,不少皆属民间传说,比如,《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写曹操的好色而酷虐:“有幸姬常从昼寝,枕之卧,告之曰:'须臾觉我。'姬见太祖卧安,未即寤,及自觉,棒杀之。”再如,《关张马黄赵传》注引《云别传》写刘备君臣相知:“初,先主之败,有人言云已北去者,先主以手戟掷之曰:'子龙不弃我走也。'顷之,云至。”说明早在西晋便激荡着一种拥刘反曹的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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