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亲的喜和忧
我今年整七十,上了岁数,记性就差了,加上我犯过两次精神病,脑子更像一盆糨糊。你别惊讶,我是犯过这种病,当然比较轻微。为什么犯病?三言两语很难说清,也许看完这部回忆录你就理解了。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八日我出生在长沙,原籍湖南浏阳县,小名细细,上有五个哥哥,四个姐姐。你该笑话我们家孩子成串吧!当时的人们脑子旧,再加上军阀混战、瘟疫猖獗,弱小的生命最容易被摧折,因此希望多生。我母亲生了十个孩子,只有七个长大成人,婶子大娘已经非常羡慕了。我亲眼见到左邻右舍求神拜佛保佑家里人丁兴旺、无病无灾。我父亲比较开明,不信和尚、道士,可是家里也供着祖宗牌位,每逢除夕之夜他带领全家给祖宗牌位三鞠躬,大概也是希望子子孙孙能相继不断吧!
你瞧我说话东拉西扯缺少条理。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噢,问我父亲的名字和工作。我父亲叫王正枢,号立庵。他是当时湖南有名的数学教员,曾经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他不但数学好,古文不错,连书法、医道也懂得一些。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经常看见他总是身边一炉香、手中一支笔,埋在书堆里读书。听长辈念叨,父亲的藏书中有不少珍贵的古籍,可惜全部毁于长沙大火。父亲待人谦和,不论是谁,求他开帖中药方或者写副对联,他都有求必应。他对孩子更是宽厚慈爱。我记得大姐、二姐有段时间看《红楼梦》入了迷,放学后躲进小楼里不下来,家里人左一遍右一遍喊她们吃饭,她们才磨磨蹭蹭来到饭桌旁,却是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气,尤其是大姐,可能是边看书边落泪,两眼老是又红又肿,活像两颗熟透了的樱桃。曹雪芹的《红楼梦》,现在大家都知道是古典文学名著,倒退六十多年,长沙城里好些人家还把它当淫书呢。那些爱管闲事的婶子大娘听说我姐姐偷看《红楼梦》,就在我父亲面前絮絮叨叨,要他好好管教。你猜我父亲怎么着?他笑眯眯地洗耳恭听,就是不露一个“管”字。家里人说,这是父亲的老办法。我大姐、二姐出生在光绪末年,那时还兴女孩缠脚,婶子大娘跟父亲唠叨不休,我父亲也是不吐一个“缠”字。我两位姐姐都是天足,连家里雇请的老保姆易嫂也是大脚婆。提起易嫂,我又想起一件事。易嫂识几个字,喜欢背《三字经》,不过有时把“人之初,性本善”背成“人之初,本性善”。当我和三哥牙牙学语时,她就教我们背《三字经》,还洋洋得意地要我们在饭桌上背诵。你可以想象,我们这些易嫂的高足,背得磕磕碰碰,颠三倒四,惹得大家一片哄笑。我父亲呢?不但不笑话易嫂,还要嘉奖几句。
现在想来,我父亲主张孩子们的知识面要广一些、博一些。当然,这有个前提,必须学好正课、学好基础知识。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大约发生在我三四岁的那年夏天。小哥哥和小姐姐刚上小学不久,受了半年拘束,好不容易盼来暑假,活像脱缰的野马,整天嘻嘻哈哈地又玩又闹,连暑期作业都丢在脑后。父亲知道后,让三哥他们搬来长桌板凳,放在天井的房檐下,还教他们做了个土风扇,用许多长条的布,系在木棍上,悬挂起来,木棍连有绳子,一拉绳子,布条前后摇晃,就有凉风。对了,我应该说明一下,我们湖南的天井,相当于北京的院子。父亲把一切准备就绪后,命令三哥他们老老实实地坐在房檐下,上午亲自给他们讲书,下午督促他们做作业,除了晚上和星期天外,不许玩儿。整整一个暑假,父亲很少外出访友,也放弃了埋头读书的乐趣,陪着几个孩子复习功课,还常常替孩子们拉动土风扇的绳子。那时候,我也天天搬只小板凳坐在后面。你别以为我从小爱学习,不是的。因为上中学的大哥哥大姐姐不跟我玩,上小学的小哥哥小姐姐又不能玩。我一个人闷得慌,只好跟来了。我有时坐在板凳上打打盹,有时蹲在地上拔拔草,不过,我很喜欢听哥哥姐姐背书,那声音忽儿高,忽儿低,忽儿快,忽儿慢,好听得很。听着听着,我也听熟了。有一次,我扯开嗓子跟着背“孟子见梁惠王”,想不到惊动了父亲。父亲走到我身边,把我抱起来。我看得出来,父亲心里很高兴,连眼睛也带着笑意。后来,父亲给我起了个学名,叫王庶熙。庶熙两字出自《尚书·尧典》里的“庶绩咸熙”,意思是许多事情都振兴起来。我体会父亲的心情是希望孩子们认认真真地读好书、扎扎实实地学些本领,将来为改变国家贫穷落后的面貌出力。
父亲以为读书可以救国,发展工业可以救国,所以一心想送孩子去国外留学。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马克贬值,用中国钱在那里生活比较便宜,因此父亲把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以及临时挪借来的一笔款子,都交给我大哥王人旋,让他去德国求学。听说大哥临走时,父亲再三嘱咐他多学些外国的先进技术,回来发展民族工业,振兴中华。父亲真是一片苦心呀。
大哥在留德期间结识了朱德同志,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对朱德同志印象极深。他告诉过我们,留德期间,中国人开起会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发言,朱德同志很少说话,而会后却抢着干那些刻蜡纸、印材料一类的具体工作。后来他转到苏联学习,与乌兰夫、孙冶方同志合住在一位苏联老大娘家,不料被王明清党时开除出党。据说起因是他给俄国女教师的俄文教学方法提了些意见。你说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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