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运动初期的场景,深深地印在这位老人的脑海里。
但是随着“文化大革命”混乱升级,钱君匋开始担心自己收藏的书画及积蓄在混乱中丢失,钱君匋对这种情形看到太多了,每次社会动荡、兵荒马乱之时,总有不少私产流散不知所终,就如人间妻离子散。所以,钱君匋思前想后,觉得在这抄家破四旧运动中,不如自己整理之后上交给出版社的组织——“文化大革命”办公室(笔者杜撰这个机构名称,当年的名称太多变化太快,故先称其为“文化大革命”办公室),于是钱君匋在家里悄悄地整理起想上交的书画文物,老莲居士的,赵之谦的,齐白石的,吴昌硕、任伯年、石涛、文徵明、郑板桥、徐文长、张大干、新罗山人、金冬心以及黄牧甫的印章,吴昌硕的印章、赵之谦的印章等等,罗列清楚后,钱君匋又把自己几十年来办书店积蓄起来的500两黄金取出来,放进一个盒里。第二天,钱君勾叫了三轮车,将书画文物和黄金放上三轮车,直奔上海文艺出版社,上交给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为公室。然而出乎钱君匋意料的,钱君匋上午这一革命举措,“文化大革命”为公室竟然不接受!下午下班时,“文化大革命”为公室通知他,让他自己保管。但没有半句鼓励的话,这让钱君匋感到很惶恐,不知自己这个举动究竟是祸是福。从单位到家里,一路上钱君匋提着几包文物和黄金,心情和这黄金一样,十分沉重。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1966年8月24日。
一个星期后,钱君訇的担心变成现实。9月2日晚上七点多,钱君匋回忆说:“社中大批红卫兵开至余家,在客厅内画地为牢,中置一椅,囚余于内,不准随意走动,随后将妻及妻妹陈学綦、保姆等三人驱至亭子间查问,真是风声鹤唳,不可终日。红卫兵在余家到处敲墙掘地,欲在黄金500两外,再得一批,但黄金尽于此矣,再敲再掘,不会再有。随将室中所有书画、印章、古玩全部抄没,绝无遗漏,至是,始将余释出画地之牢,可以随意走动矣。”钱君匋对这一天的记忆永铭心版!晚年作此回忆已经岁月磨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是,9月2日晚上这一幕,远比钱君訇自己回忆来得惨烈。当时乱哄哄抄家,让钱君匋痛苦不堪,眼见凝结着自己一生心血的这些朝夕相处研习的书画印章文物被人胡乱地堆在无遮无盖的卡车上,像运垃圾一样运走时,在上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钱君匋那里承受得了?卡车在轰鸣声中挂挡起步了,钱君匋不顾一切地追出门去,去追赶卡车,他想让自己与这些生命般的书画文物一起运走,钱君匋那里追得上,一阵心绞痛,钱君匋倒在地上,那些站在卡车车斗里的红卫兵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带着胜利果实,照样扬长而去。
幸亏从后面赶过来的夫人赶快把钱君匋扶回家里,让他服了药,才算缓过来,他后来曾记述日:“余最爱者为书画、刻印、古玩,现将此项财富抄去,心中非常戚戚!临行追赶卡车,以心脏病发踣地,卡车不顾一切,疾驰而走矣。”
文物抄走了,运走了,也将钱君匋的魂勾走了!钱君匋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绝望!其实,从关进牛棚开始,他就生活在苦痛之中,6月、7月这两个月里,他只刻了《君匐私印》、《云气漫山山接天》和《午斋》三个印章,这样的情况在此前钱君勾的治印生涯里是从未有过的,可见此时他内心的痛苦!
1966年的10月1日,国庆节,外面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越发增添了钱君匋郁闷的愁绪。一生的心血顷刻之间没有了,一生的追求变成两手空空,这种失败感,让钱君匋领略了造反派的威力。其实,更惨的境遇还在等着钱君訇呢。1966年10月,造反派突然闯进重庆南路166弄4号刚装修不久的家里,勒令钱君匋搬出,迁到重庆南路154弄8号,由原来的八间房变为一间房,住惯了宽敞房子的钱君匋夫妇等突然逼仄成一间居室实在无法过日子,当年许多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家具等,无法摆放,只好忍痛变卖。这对器物有特殊情感的钱君匋来说,同样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今天,我们在钱君匋自述的文字里,还可以看到当年遭受非人遭遇的痕迹。有一次,出版社批斗蒯斯曛、钱君匋等二十余人时,让这些年过半百乃至花甲之年的老专家、文化人从集中的“后堂”爬到会场,钱君匋因为排在队伍后面,目睹了前面的人在地上爬!爬到一半时,忽然又下令停止爬行,钱君匋才免了爬着去接受批斗的侮辱,但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钱君匋。
后来,钱君匋与出版界同人一起下放奉贤干校劳动。一个64岁的艺术大师,去田里插秧种田,与一些饱学之士共担大粪,在湿滑处一桶大粪泼翻在地,两位文化大家身上全是污粪。不能担粪,头目就让钱君匋他们几位老人种菜,后来钱君訇清楚地记得,种菜“久亦腰坍背直,一行种毕,人已半瘫矣”。“腰坍背直”是钱君匋家乡的一句土话,意思是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在干校劳动一直到1972年66岁那年为止,钱君匋尝尽了人间羞辱。但一路过来,钱君匋没有自杀也没有自暴自弃,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磨难之后,钱君訇似乎洞穿了社会发展规律,他明白了历史总是向前的,一时倒退,一段曲折终究要归人大海。显赫一时的人物,风光无限的人物,总归要沉寂的。于是,艺术家的韧劲和信念又悄悄地爬上钱君匋的心头,在1971年9月13日那个特殊事件发生后,钱君匋在狭仄的居室里又开始操刀弄印。在这非常时期,钱君匋想起了指引自己艺术方向的鲁迅先生,他发愿,要刻一部《鲁迅印谱》。钱君勾在1974年悄悄刻成一部《鲁迅印谱》,共计168方印章。不料后来在批“回潮”的运动中,刻成的《鲁迅印谱》被人搜走。从此,钱君匋在“地下”状态悄悄地再刻一部《鲁迅笔名印谱》。并秘不示人,直到粉碎“四人帮”才公开。
“文化大革命”中,艺术家们遭遇各不相同,重者家破人亡,轻者批斗挨骂,钱君匋处在这二者之间,家没有破,但不少价值不菲的书画文物被劫掠,不少珍贵的文物从此在世上消失;人也没有亡,但体罚批斗却一样没有少。本来,60—70岁的钱君匋是艺术上各个方面都是成熟并硕果累累的时候,但却荒废在批斗、写交代汇报、种菜插秧里,这让向来珍惜光阴的钱君匋来说,是无奈,是痛惜,也是不可再追的憾事。
钟声送尽流光,钱君匋在1957年逃过一劫,但“文化大革命”中却在劫难逃,但是,感到欣慰的是,钱君匋终于渡过了“文化大革命”十年这个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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