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由博返约 返朴归真
一、《狮子楼》折腿
1934年,盖叫天47岁,生活中发生了_一件十分意外的事,使他经受了异常痛苦的折磨,包括肉体上的与精神上的,也在他艺术道路上带来巨大的影响。他在痛苦的熬炼后,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
前面说过,盖叫天成了名以后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在艺术上他有自己的主张,不愿随波逐流;在生活上,铁铮铮的汉子不肯趋炎附势;在业务上,要求保持自己艺术的自由和独立价值,不受控制。就这三条,在那魑魅魍魉当道的上海滩,就只能日暮途穷,受到剧场老板们的排斥,很难得到演出的机会。他只能到江浙的小码头,如宁波、舟山、无锡等地作一些短期的演出。因此,从1923年到1933年,差不多十年时间,他就是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度过的。那时的生活经常靠典当借贷,他为自己的当时生活作了一个自嘲的譬喻:“当当,当顶当。”他将舞台上打小锣的声音,用来说明生活的拮据。所谓“当当”,就是将衣物送进当铺,俗话叫“当当”,正与小锣敲打的声音相同。当票到期,不赎,衣物就当没了。如赎不起,也有办法,就是将利钱补上,可以再换一张新当票,延长衣物的当期。哪来补利息的钱?只有另外拿衣物去当,将当来的钱去补那张要满期的当票。这叫“当顶当”。
盖叫天是很乐观和幽默的人,尽管生活艰难,但他还风趣地用小锣声音来形容自己的处境。可是他对练功,却从无一日懈怠。苦归苦,练归练,这也许是对艺术的热爱给予他战胜一切艰苦的力量。在固守十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次在上海演出的机会。
1934年5月,上海大舞台与他签定合约,邀请他演出一个时期。他贴出的戏码是:头一天《恶虎村》,第二天《一箭仇》,第三天《武松》,都是盖叫天的名剧。
在演出《武松》时,其中《狮子楼》一场,为了争取观众,剧场老板不按老戏的演法,自作主张给搭上布景:一座漂漂亮亮的狮子楼。事先,盖叫天不知道,直到演出扮戏时方才发现,按盖叫天的脾气,这种只为赚钱不顾艺术的市侩做法,他是决不同意的。但演出已经开场,要更换也来不及了,再加上十年困守,今天终得演出机会,不能再一味依着自己主张,不得不迁就一下。于是只得忍着性子,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
《狮子楼》是武松替兄报仇,与西门庆二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里有一场恶斗,观众都屏息凝神注视着这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舞台上,西门庆见武松上楼,将酒杯向他掷去,武松用刀将酒盅挡住,二人打将起来。西门庆不敌,从窗口跃下,武松紧接在后,也要越窗跳楼。盖叫天走在这摇摇晃晃的布景上,心中十分恼火,但仍得忍住这口气。可是再一看,这个狮子楼的窗口并不大,舞台上的布景能有多大的地位。窗前是一排窗栏,上面是屋檐,留下的窗口只有几尺高。跳低了,脚绊窗栏;跳高了,头碰屋檐。而且,这时西门庆已经先跳下去了,容不得犹豫,只有一条路:跳!盖叫天心一横,用了一个“燕子掠水式”,—下蹿出窗口。就在他蹿出窗口时,他发现先下地的西门庆还躺在那里,这可是惊人的意外。那天扮演西门庆的是陈鹤峰,按规矩,先下地的人要向前翻身,留下地位,让后下来的演员有个落地的地方。那天不知怎么,他下地后仍躺在原地不动,盖叫天发现后,怕自己砸着他,不死也伤。为了避免这惨祸,他在半空中将身子向外再用力一偏,躲过陈的身体。可是,他落下的地方,不是地板,而是舞台伸出去的部位。那部位是水泥浇的。当他落地时,只听见“喀嚓”一声,他的小腿骨折了,断骨从靴子里直戳到外面来。
盖叫天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直痛到心里。他立刻想到:我台上演的是武松,武松不能在人面前躺下,我不能让英雄出丑!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依然用金鸡独立式,亮了一个英武的相。观众为他这惊险的一跃,报以热烈的鼓掌。这时,只见黄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冒了出来,他手执钢刀兀立不动,后台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伸出三个手指一捏,掐断了锣鼓,暗示“闭幕”,检场的赶紧落下帷幕。等大幕落下,他方才不支倒地。
盖叫天的腿断了,但留在观众心目中的却依然是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
当后台经理向观众说明,演员受伤不能演出时,全场观众起立,鸦雀无声,静止片刻,一个个心情沉重地退出剧场,没有人吵嚷要退票。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认真对待艺术的演员,他们为他的坚强性格所震慑。
后台当即将盖叫天送到一个伤科医生处,医生给他敷上石膏上了夹板。他休养好久。伤好了,要拆夹板了,他怀着很大的希望,等待伤愈重返舞台。可是,拆开石膏与夹板,他大失所望。原来那个庸医把他的骨头接歪了,这样的腿还能演戏么?他恨得咬牙切齿,问医生怎么办。
医生说:“木已成舟,有什么办法,除非是断了重接。”
听了这话,盖叫天再问一句:“可以重接么?”
医生说:“当然可以,只是现在生米煮成熟饭L”
盖叫天气愤地说:“好,你给我重接!”说着,将腿向床杆上猛力一砸,只听“喀嚓”一声,刚接上的腿又断了。
这举动完全出乎医生的预料,他吓呆了,铁青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样勇敢的人,他还从未见过,被这惊人之举吓闷了。这病他不敢再治下去,乘人乱之际,拿起药包,溜走了。
后来,家人再把盖叫天送到仁济医院,由骨科主任陈澄医生为他治疗,重新将腿接好。卧床8个月,方才愈合。
在这件事上,我们曾多次听他回忆,他总是埋怨剧场老板,只顾赚钱,不问演员死活,可从来没有半句责怪扮演西门庆的陈鹤峰。
腿伤虽然愈合,但问题并未解决,盖叫天又面临新的困难。卧床8个月,他变成了瘫痪,全身动弹不得,这样还能演戏么?看样子他真的要告别舞台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想象,他必须与心爱的艺术分手。他想起幼年学艺,在冰天雪地和骄阳如火中练功,老师的鞭子抽出一道道血痕;出师后搭班演出,杭州演出折臂,在“学到老”碑亭前暗暗立下的誓言;在舞台上呕心沥血编新戏,创新招,每一出戏都是他的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为了构思新招,日夜苦思,神魂颠倒,真是废寝忘食。有了新的构思要搬上舞台,化无形为有形,又得付出多少汗水。深夜,大家都入睡了,他却要利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在马路上,在路灯下,苦练不已。他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名?为利?都不是。当然,他也要吃饭,要养家糊口,要生活得体面些、潇洒些。但他知道,这都不是他的最高理想。因为如果是为这些,他早可以与世道妥协,与剧场老板拉手。但他没有这样做,甚至相反。所以他要求的不是这些,他感到生活中有一种诱发他产生不断追求的力量,这就是艺术,是终身为之献身的事业一—京剧。
我记得盖叫天曾经给我说过他为什么要唱戏的事。
有一次,我们对坐闲聊,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前生是干什么的么?”
我为他这突然而来的问话懵住了,他前生是干什么的?这大概是在说笑话,因为他是常爱说笑话的。
他见我回答不出,就说:“告诉你吧!我前生是个和尚,苦苦修行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死后,阎王爷看我可怜,就问我,来世想当什么,他可以尽量满足我的愿望。我修行一辈子,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有了出头日子了,十分高兴,想来世当个什么人才好。员外、财主、秀才、状元、将军、宰相……什么我都想当,一时拿不定主意。阎王老爷见我犹豫不决,就说:我给你下个决断,你去唱戏吧!这样,你什么都能当了!所以我今生就当上了演员!”
听了他这番话,我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笑话。
但是,过后细想想,这岂止是一个笑话。盖叫天这样沉迷在戏曲艺术中,他天生就是个唱戏的。他的先天与后天如此统一,浑成一体,在这世界上,几乎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痴迷于戏的人。他的生命就在于戏,戏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因此,也许只有用这个“笑话”才能解释他与戏曲艺术的奥秘。
因此,像他这样一个人,要他毅然断绝与戏的关系,从此告别舞台,这是可能的么?当然不能!所以他一定要战胜病魔,重新站起来。
如何才能站起来?得想办法,他想啊想啊,忽然想到《蝴蝶梦·大劈棺》中的纸人“二百五”。演出时,庄周用扇子扇它,一扇睁眼,二扇张口,三扇起步,一点一点,由小到大,动起来了。又想到一个人起床,先是头部朝前昂起,然后带动肩部、胸部、腰部,使整个上身坐起来。这也是由小到大,逐渐增进的行动规律。他就按着这办法,在床上尝试锻炼。开始,昂起的头不能持久,刚抬起就倒下了,慢慢地可以持久了,上身也带动了,终于能坐起来了。试验成功,增加了信心,继续锻炼,最后终于能站立起来了。但不能移步,再经过一个时期,居然能走动了,恢复了健康,他说不出有多高兴。
行动虽然恢复了,但盖叫天发现他的“功”毁了c唱戏必不可少的是腰腿功夫,特别是唱武戏的,离不开腰腿。他再度落进失望的深渊。有人劝他:年纪也差不多了,算了吧。有人说:孩子们也大了,把他们培养起来,登台演出,赚钱养家,你当老太爷,享享清福吧!这些话他都听不进去,不演戏过安闲日子,决不是他能接受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活着一天,就要演戏。
盖叫天下决心重新练功,把失去的“功”再找回来,于是又开始艰苦卓绝的练功。两年后,他再度在上海更新舞台登台,演出的仍然是《武松》。观众听说盖叫天伤愈登台,都争着来看这位勇敢的艺术家,当演到《狮子楼》时,盖叫天不但功夫未减,相反演得更成熟,更完美了^ 观众掌声雷动,这掌声代表观众对他坚韧不拔的毅力和顽强的战斗精神的无上崇敬。盖叫天再次获得了艺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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