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阿姆·乔姆斯基和米歇尔·福柯：
范式的冲突
有一次在梦中，一个年轻人问我：“您如何认得出谁是哲学家呢？”我笑答：“哲学家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不过哲学家喜欢思考。”“哲学家的思考是不同的吧？”我笑了：“是的，大不相同，有时他们彼此都无法相互理解。”他微微一笑，谢过我，走了。
我与福柯的第一次见面，与其说是一次会面，还不如说是一次冲突。我迟到五分钟，向他道歉，他说：“还剩二十五分钟。”我向他介绍这次辩论的目的和乔姆斯基的大名，他的反应仅仅是：我没被说服。还剩二十分钟。
1971年，我再次去巴黎见福柯，这次是电视采访。几个月后，他和诺阿姆?乔姆斯基将举行一次辩论，为此我要了解他，做好准备。这次采访很成功，我们打消了芥蒂。我们谈到他著作中的大多数核心问题，比如自由与知识的关系以及人的死亡。他热情地向我解释，以权力为共同特性的自由和知识这两个概念哪怕不是矛盾的，也存在着固有的对立。在福柯的哲学思想中，权力是涵括一切的主导性论点。在这场辩论中，它强烈爆发，摧毁了普遍正义这一概念。
1971—2011
为什么这场辩论在1971年尤其具有启发意义，为什么现在仍是如此？是不是因为两个人在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交锋中展现出深邃而丰富的知识？是不是因为两位大师的外貌和内心大相径庭？是不是因为他们一个说英语一个说法语，尽管没有翻译，两人却能准确地相互理解？是不是因为在辩论的下半场，话题公开转入从人性、权力、正义和非正义来讨论政治，这时两人的冲突变得显而易见？
对所有这些问题，我的回答毫不含糊：是的。不过，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人们对这场辩论的兴趣越来越浓。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乔姆斯基和福柯揭示了当前居于西方文化和政治中心的冲突。西方的世界观并非大一统，它包括了多层面的传统，而这些传统又存在着内在的对立倾向，比如，古典主义与浪漫情怀的冲突，正统基督教和福音派新教会的信仰体系跟世俗精神的冲突，国家观念常和《世界人权宣言》（1948）里具体的价值观发生冲突。举个例子，美国和欧洲都认可高度的公民权，然而，一旦人权与国家利益及帝国主义观念产生对立，《宣言》里的人权就会遭到否定。
任何公民，如果他不仅对日常的政治感兴趣，而且也很关注这样一些迫切的问题，即社会的未来，全球化，气候变化，那么他会纠结于全体利益的价值观跟无法理解及接受“他者”这二者之间的冲突。对许多美国人和欧洲人来说，这个“他者”或“外来者”是不是指穆斯林或伊斯兰教徒？就算他们是同一个国家的公民，也是“他者”或“外来者”？
辩论如何进行
“范式的冲突”是两位思想独立、充满勇气的知识分子之间的一场辩论。他们就西方文化和政治领域中的理想与实践展开争论，话题广泛。
如果我们既想理解乔姆斯基，又想理解福柯，就需要厘清他们的不同之处，包括他们如何说明这些问题的意义，从中我们会知道为什么哲学家能够唤起我们对价值来源和性质、人性是否存在、我们是自由的还是完全受制约的等问题的兴趣。而且，我们还想弄清楚，这些问题问得对不对，或者，我们是否需要换个方向进行探索。
经验主义
米歇尔?福柯宣称自己是直言者（parrhesiast），即大胆、自由的言说者，喜欢将问题化（problematization）视为一种创造行为。1983年10月和11月他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做了最后一次演讲，他把问题化描述为“这样一种创造，在某一情况下，你无法推断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化。在某一问题化中，你只能知道为什么这种答案回答了这个世界某一非常具体的问题。在问题化的过程中存在着思想和现实的联系”。
福柯的话回应了我早先的想法，那就是需要厘清他们的不同之处，包括他们如何说明这些问题的意义。与乔姆斯基不同，福柯关注这个世界某一非常具体的问题。福柯是个经验主义者，他认为只存在一个可感知的信息和事实的世界，这些信息和事实在不同结构中的不同层面上结合在一起。对他而言，其中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是权力的问题：谁对谁拥有权力。还有：没有潜在的拒绝和反抗，就没有权力。他对人性这一概念持怀疑态度，因为它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权力斗争之中的一种建构。这是他与乔姆斯基辩论时所持的立场。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远离了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不过，这种潜在的经验主义现实观在他的思想中继续占据着统治地位，而这种现实观中没有任何乔姆斯基所赞成的天赋（innate）观念。
理性主义
与福柯不同，乔姆斯基认为人性是客观存在的，人类共有具有天赋(innate)思想和天赋结构的人性。
乔姆斯基在语言学领域里发起了革命，有人反对这场革命的基本观点。对此，正如与福柯争论时曾经提出的，他的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可能利用目前所掌握的物理学概念来描述一个孩子掌握复杂的知识体系的能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掌握这样的知识体系后，他又如何能够像他所表现的那样自由地、有创造性地、丰富多彩地运用这样的知识？”
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回答“是的”。诺阿姆?乔姆斯基这个理性主义者是最深刻的普救论者（universalist）。普遍主义者相信每个人跟其他人一样拥有天赋的思想和天赋的结构，有协调自己生活的潜力，因而有能力过上正直的、有创造力的生活。
在《句法结构》（Syntactic Structures）（1957）一书中，乔姆斯基没有把他的工联主义(anarch-syndicalism)建立在语言学基础上，在后来的著述中也没有，不过，他的语言学和工联主义有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拥有天赋品质的人性，而这是福柯所不能接受的，因为福柯关于现实和知识的经验主义不允许存在这样的观点。
乔姆斯基跟福柯对实在（reality）（即本体论）和知识（即认识论）的看法有分歧。在过去的三百年中，这种分歧一直存在于欧洲和美国的哲学理论、政治理论中。两种文化在几百年中都发展到了顶峰，包括对几大洲的征服、世界大战、大屠杀和大福利，这些都要求我们进行深刻的反思。
我们遵循的路子
我邀请这两位知识分子就其观点进行辩论，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怀有改变社会的使命感，但他们过去和现在的策略所基于的观念哪怕不是彼此对立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我们所遵循的路子或策略对我们要达成的目标将产生重大影响。
方斯·厄尔德斯
荷兰，沃德，卡伯格
2011年春天
展开
——Foucault News
（乔姆斯基）堪称当代最重要的知识人。
——The New York Times
福柯……深刻触动了每一位读者，也改变了每一位读者。
——Edward S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