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确切说出启蒙运动的设想由什么组成是不容易的,这有双重原因。首先,启蒙运动是一个结束的、概括的、综合的年代而非彻底革新的年代。启蒙运动的重要思想在18世纪找不到根源;如果它们不是来自远古时代,也具有中世纪早期、文艺复兴和古典时期的痕迹。启蒙运动吸收和表达过去有争议的见解。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学者经常指出应该消除一些习见的形象。启蒙运动既是理性主义的又是经验论的,同时继承自笛卡尔和洛克。启蒙运动接受泥古派和崇今派,普遍论者和本位主义者,钟情故事和永恒,细节和抽象,自然和艺术,自由和平等。成分是旧的,但组合是新的:不仅成分间彼此配合,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些思想正是在启蒙运动的时刻从书中走出来过渡到现实世界中去。
第二个障碍在于启蒙思想波及数量甚众的个人,他们觉得彼此意见远不统一,并时常投身到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的尖锐争论中。此后流逝的时光帮助我们进行分拣,的确如此,但只是直到某一个点:过去的分歧生成今天仍然相互抵牾的思潮。启蒙时代更是一个争论不休而非意见一致的时代。可怕的多样性,因此,但也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我们不用太费劲就能辨认出那个被人们称之为启蒙运动设想的东西的存在。
三种思想以这个设想为基础,其难以计数的推论也滋养着这个设想:自主,人类行为的终极目的,最后还有普遍性。由此出发该说些什么呢?
启蒙思想的第一个建构特征在于给人们自主选择和决定的东西以优先权,全然不理外部权威强加给我们的东西。这种偏重因此包含两个面,一面是批判的,一面是建设的:必须摆脱从外部强加给人的任何监管并让自己听任那些针对人类又为人类自身所需的法律、标准和规则所导引。解放和自主代表两个时代,也是同一进程中必不可少的词语。为了能够投身其中,就必须拥有一种完全的自由去审视,去询问,去批判,去质疑:不再有任何信条和制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种选择的一个间接的但终极的后果就是置于一切权威特性之上的限制:任何权威必须和人是同一的,也即是自然的,而非超自然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启蒙运动产生出一个“祛魅”的世界,任何部分都服从相同的物质规律,或者,揭示人类社会里相同的行为机制。
人类在启蒙运动之前所受的监管首先是宗教性质的;其根源因此既是先于当前社会的(这种情况下人们说“他律”)也是超自然的。最大多数的批判针对宗教,旨在使得人类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可能。不过,这是一种有针对性的批判:人们所摈弃的,正是社会或个人对戒律的服从,而这些戒律唯一的合法性就来自传统把它们赋予神明或祖先的事实:该来指导人类生活的不再是过去的权威而是人类对未来的设想。相反,宗教经验本身,超验思想以及一种特定宗教蕴含的某个道德教义只字未提;批判瞄准的是社会结构,而非信仰的内容。宗教出自国家,然而也离不开个人。启蒙运动的伟大洪流依靠的不是无神论,而是自然宗教、自然神论,或它们的众多变体之一。启蒙思想家致力于对全世界信仰的观察和描述并不是以否定宗教为目的的,而是为了导向一种宽容的态度和对意识自由的保护。
解除旧的枷锁之后,启蒙思想家借助纯人文的方式确立他们崭新的法律和准则——这里不再有魔法和启示的位置。从人到人传播开去的多数的光明将代替从高处降下的可信的光明。第一个取得的自主就是认知的自主。认知的自主来自任何权威都不能免受批判的原则,无论这权威多稳固和多有威望。认知只有两个来源,理性和经验,且二者人人可得。理性作为认知的工具而非人类行为的动机发挥作用,理性反对信仰,而非激情。激情相反则从来自别处的限制中释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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