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传略<br> 第五章 有目的之漫游<br> 孔子滞留国外,直至公元前484年的最后三个月。在那十四个年头之中,他访问了若干国,其中有几国的封建诸侯对他待以宾客之礼。不幸这些国君没有人真正听从他的意见,或接受他的关于道德学与政治学的理论。<br> 他所遇到第一个国君是齐国的景公。齐景公问他:“如何治国?”他给齐景公以简单的回答:“国君要做得像一个国君,大臣要做得像一个大臣;做父亲要做得像一个父亲,做儿子要做得像一个儿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br> 齐景公说:“何等正确!倘若国君不像国君,大臣不像大臣,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那么,虽则我的仓库堆满了谷子,我能够吃得到么?”<br> 这一次相当平庸的对话,被保存在《论语》之中。我们必须在“字里行间”寻找孔子的真意。事实上,在孔子用这似乎是学术性的语气说出这个哲学大道理的时候,齐景公的行为,不像一个好国君或好父亲。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国君或好父亲。<br> 齐景公喜欢大兴土木造豪华的宫殿,向老百姓抽取重税,对老百姓施予重刑,例如砍脚。他有两个坏大臣与两个坏儿子。他死了以后,这两个坏大臣把他的两个坏儿子依次扶立为齐国国君,也依次把他们杀害。<br> 倘若孔子留在齐国稍久一些,可能不免于卷入这些废立与弑君的血案。齐景公确也一度想留孔子,给他以高过鲁国世卿之一仲孙何忌的收入(“以季孟之间待之”)。不过,齐景公重新考虑了一下以后,便把这个念头打消。于是孔子离开齐国。<br> 另一个国的国君是卫灵公,请孔子当他的顾问,给孔子以相同于在鲁国做司寇时的俸禄:六万个单位的谷类。孔子接受了卫灵公的聘请。十个月以后,卫国发生了一件事。<br> 比起齐景公来,卫灵公虽然是较好的国君,却是较坏的父亲。他娶了一位私德不好的女人,名叫南子,作为后妻;因此而使得太子蒯聩对他疏离。<br> 蒯聩企图在公元前496年的第三个月的某一天,在朝廷会议上杀掉南子。这件事做得完全失败。于是,蒯聩逃往晋国。<br> 孔子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然而他忍受不了(如此的父不父,子不子)。他辞职,恢复漫游生活。<br> 我们没有可靠的史料,来确定孔子的每月或每年的行程。我们仅仅知道他在宋公爵国,杞陈蔡三个侯爵国,郑伯爵国,以闲逸的步调,游来游去。另一个他所到的地方,是楚王国内部的叶公爵国。他也到了周王国的国都洛邑。<br> 依照《礼记》的某一章(“曾子问”),孔子在洛邑见到老聃。老聃是周王朝廷中的档案官(守藏史)。此人也许正是《老子》(《道德经》)的作者,也可能不是。倘若已故梁启超先生的判断是正确的。无论老聃是不是与老子为一人,他总之是一位值得孔子重视的突出人物。<br> 在洛邑另有一人,孔子也认为必须一访,以表示敬意。这个人是朝中的另一个官吏,名叫苌弘。苌弘极忠心于他的王,同时也是一位大音乐家。孔子从苌弘那里学得不少学问。<br> 孔子在洛邑一方面结交些朋友,一方面并未忽略洛邑各档案处与图书馆的丰富收藏。他可能尽量抄录了不少的诗歌、赞美诗、圣诗、编年史、历法、卜辞、法律、条例、世系表、条约、宗教性与民俗性的乐谱、铜器上的铭文,以及各式各样的历史文件。<br> 他在杞国与宋国旅行之时,也下了同样的工夫。这两国分别是夏商两个王朝之后。他说:“关于夏与商之间及商与周之间制度的变迁,我在杞宋两国找到了少数的材料,然而不够多,因而无法对这些变迁作充分的说明。”<br> 他在别国也作了类似的研究。他习惯于走到一个地方,便考查他所已经读到的或听到的有关这些地方的记载与传闻。他寻求证据。他说过:“没有证据的话,我们不能相信。”(“无征不信”)<br> 然而,在他漫游的岁月之中,以及一生之中其他的岁月之中,他的主要目的都不是学术性好奇心的满足,而是一件更崇高的事:把他所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改造为更好的一个世界。<br> 很少有封建诸侯听他的话,或是给他以招待。陈国的湣公却是这些极少数诸侯之一。孔子每次到了陈国,都受到陈湣公的热烈欢迎,不幸这个微小的陈国,没有多大力量来使得我们孔圣人的梦成为事实。<br> 陈湣公尽管心意极好,却穷得不能按时付给孔子生活费。有一个时候,孔子与随从他的几位弟子,在陈国真正绝了粮。他们饿得体弱不堪,无力从他们所睡的席子上站起来。<br> 仲由是这几位弟子之一。他作为社交用的字是“子路”。子路这个字,知道的人较多。仲由生性率直,此时向他的老师孔子提出抗议:“君子也会穷么?”孔子答复说:“是啊!君子也会穷;但是尽管穷,却仍旧坚守原则。小人到了穷的时候,便无所不为了。”<br> 孔子与子路及其他几个弟子,结果不曾饿死,而活了下去。他们向南移动,到了今日的河南新蔡。新蔡原为蔡国的昔年国都,这个城被楚国吞并了去,成为楚的一部分领土。蔡国在今日安徽凤台附近另设了一个国都。<br> 在新蔡或其附近的另一个城叶县,孔子见到楚国的一位大官,这便是叶公。叶公向孔子问政治的道理,孔子回答:“倘若你能使得邻近的人快乐;远处的人也会来到你的所在,向你恳求使得他们也快乐。”<br> 在另一次会见之中,叶公向孔子夸称:“在我的家乡有性情真诚的人,见到自己的父亲偷羊,就向政府告发他的父亲。”孔子说:“在我的家乡,也有真诚的人,却不如此。他们之中,做儿子的替父亲隐瞒;做父亲的替儿子隐瞒。这样,(在孝慈之中)也包括有真诚。”<br> 再其后,叶公颇想多搜集一些关于这位来自鲁国的奇怪学者的情报。他问仲由:“你的老师是怎样的一个人?”仲由认为这是对老师与他自己的一种侮辱,便不予以答复。回到寓所以后,他把经过向孔子报告。<br> 孔子笑了一笑,向仲由说:“你怎么不答复叶公,说你的老师在研究学问的时候,会兴奋得忘记吃饭,而且经常快乐得很,忘记了忧愁,甚至不知道他自己快要老了。”<br> 孔子与叶公彼此均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任何合作或同伙均不可能。于是,孔子及与他同去的几个弟子,不得不走。<br> 他们先回到陈国,其后又去了别的地方。陈国是他们住了最久,与去了最多次的一国。他们至少有四个年头到过了陈国,每次在陈国居住了一些时候。<br> 孔子与他的几位弟子也到过宋国,住了很短时期。当地的一位大臣桓魋,对他们极端敌视。<br> 他们不像是曾经在郑国住过。他们仅仅经过了郑国而已。在郑国的一个小城匡邑,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向当地的居民解释清楚:孔子虽然相貌像阳虎,而实际不是阳虎。阳虎以前在公元前504年伐郑之时,曾经凌虐了匡邑的人。<br> 传说,他们在另一处地方,即卫国的蒲邑,被逼得不能不用武力自救。没有史料能够告诉我们,什么人是在蒲邑与孔子及其弟子为敌,以及为什么他们与孔子及其弟子为敌。<br> 他们也碰到了若干隐士。这些隐士由于本身是悲观主义者,不能明白为什么孔子及其弟子不停地为了一个达不到的目标而奋斗。有一个隐士态度却是例外。此人是卫国一个小城仪邑的“封人”(管理土地登记的小官)。他要求见孔子,在谈了一阵以后,被孔子的改造世界的热心所感动。他从孔子的寓所房间出来,向弟子们说:“你们不必为遭遇不好而难过。这个世界乱得太久了。老天将要以你们的老师为‘木铎’。”木铎是以木头作舌的铜制的铃,更夫用它来唤醒酣睡的人群。<br> 当孔子及其弟子于公元前485年尚在陈国之时,卫国的国君卫孝公派了一位使者来,请孔子再去卫国一次。孔子接受邀请,就和颜回、仲由、冉求、端木赐及其他几位弟子一同去。<br> 卫孝公在公元前493年年初,祖父卫灵公死后,继承了卫国的国君之位。他的出亡了的父亲蒯聩,在阳虎及一支晋国军队的援助之下,回到卫国争位,取得了一个边域戚邑,一直留在戚邑,但未能更进一步。<br> 就这样,蒯聩与卫孝公这对父子已经相持了八年之久,在孔子于公元前485年重新来到卫国之时,仲由问孔子:“卫君等待你教他办政事,您将要从何处先行着手?”孔子以严肃的语气答道:“必须先行正名。”<br> 孔子此时所谓“正名”,意思可能是:做父亲的应该像个父亲,做儿子的应该像儿子。卫孝公既然是个儿子,就应该做一点事,让他的父亲蒯聩快乐,例如把“相持不下的对抗局面”作一结束。<br> 仲由提出他的意见:“老师,您迂到这个样子!在今日的情况之下,正名从何说起?”<br> 孔子被激怒了,立刻对仲由严厉申斥:“由啊,你是一个野人。一个君子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就得保持缄默。名倘若不正,言语就不顺,……事就不成,……礼乐就不能振兴,……刑罚就不能恰当,……人民就不能知道把手与脚放在哪里。”<br> 孔子坚持他的原则是对的。仲由对于现实问题的估计也是对的。要结束蒯聩与卫孝公父子二人相持不下的局面,实在找不出可行的办法,除非卫孝公肯把国君之位让给父亲蒯聩。这样的办法,不是卫孝公或他的朝臣如孔圉之流所能接受的。<br> 孔圉在死后被谥为孔文子。他是卫孝公的朝臣之中最重要的一位。他钦佩孔子,但不能支持孔子的看法。<br> 卫孝公像孔圉一样,对孔子也很尊敬。然而关于“正名”,却什么也不愿做。孔子这一次滞留在卫国大约有一年左右,直到鲁国有递信的人来到卫国,请孔子回鲁国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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