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动瘦弱的银杏树,轻轻发出沙沙的声响。音乐厅就在院子里,设计得十分精美,音响极佳,从挂在墙上的照片来看,从卡拉扬到我最喜爱的穆蒂,许多音乐大师在这里留下了精彩的时光,难怪德国人把这个音乐厅看得如此重要。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在他的家里唱歌,人说班门弄斧,我们可是在上帝面前讲道。我们带来了遥远的中国音乐,他没有机会听过,甚至不知道东方还有一个古国,我祈求我长长的《牧歌》能够渗透到院子里的泥土深处,可是,我不知他是否喜欢我在他家这样演唱,因为他喜怒无常。音乐会上,我尽情地演唱,心虔诚得如同面对上帝一样,像在神圣的殿堂里接受洗礼。
可惜,我忘了一件事情,忘了把别人献给我的鲜花插在院子里,我会遗憾许多年,直到有机会再去他家。从贝多芬家出来,沿着清澈的莱茵河散步,我思索着这条清澈的河、文化的河、音乐的河、艺术的河,她的源头是哪里?她又流向哪里?她怎么就养育了这么多伟大的音乐家、诗人?我第一次听说莱茵河,是在“文革”时期的废品收购站,随手捡起地上一本薄薄的书藏在口袋里,那是海涅的诗歌集。海涅那些年轻的诗歌,我读了许许多多遍,猜想着诗歌中美丽的景色和陌生国度的风情,激情的想象就像莱茵河不息的流水。可当我漫步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把海涅的诗歌都忘记了,只任凭那缓缓流淌的河水,带走心中早已淡忘了的想象。乘着歌声的翅膀,越过阿尔卑斯山脉,渡过莱茵、塞纳、台伯,我和同行的艺术家们从法兰西到亚平宁,绕了一个大圈,一同感受这片创造了灿烂音乐文化的沃土。巴黎灯红酒绿的浪漫、罗马震撼人心的废墟、翡冷翠文艺复兴的残影……终于,到了维也纳,这座我已经梦见过一百次的城市。第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跟同伴们说“上坟去”,就是去扫墓,去贝多芬的墓前。
74路电车把我们带到了铁路的尽头,Wiener Zentralfriedhof——维也纳中央公墓。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把我们挡在大门口二十分钟,待雨水把清晨冲洗得干干净净后,我们向墓地中央的教堂方向走去。空气清新,松柏森森,鲜花盛开。教堂右边,到了,32A座。音乐家们都在一起,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布拉姆斯、施特劳斯、勋伯格都在这里休息,马勒也在座;尽管他们留下的音乐使整个世界为之激动,可在这里,没有音乐,太安静了,只有敬畏和宁静。他们都住在一起,虽然生前没能在一起,可死了却在一个地方,这真是音乐家的天堂,一个凝重得让人窒息的地方,我连大气都不敢出,胆战心惊地轻轻站在墓碑前,偷偷地拍几张照片。舒伯特生前有个心愿,死后葬在贝多芬的边上,好继续崇敬他,人们圆了他的梦。
可是,莫扎特不是这样,贝多芬21岁的时候,他就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没人料理后事,掘墓人匆匆在大雨中随便把他埋在郊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送葬,天晴后去找,已经没有踪影。善良的人们在这里给他立了碑,而且在中间,让贝多芬、舒伯特、布拉姆斯、施特劳斯都围着他。如果真有天堂、人的灵魂真的不灭的话,这里一定天天缭绕着美妙的音乐,他们在一起探讨音乐,相互欣赏,友好切磋。
可惜,我们都是凡人,听不见天堂里的音乐,只能在苍松翠柏下铺满鲜花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一个躬。同行无限感叹:如果死了能够葬在这里,该多好啊!错了,朋友,千万别这样胡思乱想!在这些人面前,我们那两下子,能算是搞音乐的吗?即使活着躺在这里,也就像喜马拉雅山下的乱石头,难得被陌路人坐在屁股下,太阳照不到你,雨露润不及你,度日如年,灵魂不能安息,何况,这根本就是痴人梦语。我来过了,即使就这一次,已很满足了,在贝多芬家唱歌,然后,到伟大的墓地虔诚地朝拜,难道还不够吗?默默地看着这些墓碑,心静如水。从波恩到维也纳,这是一条漫长的音乐之路,是贝多芬人生路的两头,我看到了这路的两头,尽管我看到的只是表面,不能接近这条路的精神,但今年的九月,我会记得很深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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