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的人文本质
很高兴在五年之后再次来到东南大学。今天我为大家讲演的题目是“技术的人文本质”,实际上是在追问“什么是技术”。这个问题有一定的难度。通常人们把技术只看做是工具,看做是手段,所以技术往往带有一些贬义的意思。比如我们责怪他人只讲手段不重目标时,就说“你这是技术思维、技术逻辑”。长此以往,我们做技术工作的人,也不一定能够真正认识到我们的技术对于我们的人生、对于我们的生存方式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今天,我试图发掘一下技术的人文含义,把近几年的一些想法、一些思考跟大家交流一下。
我想分两部分讲,第一部分从一般的角度讲“什么是技术”,第二部分以现代技术为例进一步阐释“什么是技术”。
什么是技术
(一)技术是人的存在方式
什么是技术?我先给出一个一般的形式定义:技术是人的存在方式。人是什么意思?我们总是要从一个角度切入问题。我们往往是从人与动物的区别中理解人是什么。人和动物的区别首先表现在人是一个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这是一个常见的关于人的定义。一部人类的史前史,是根据工具来划分的,比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等等。这里面讲的都是工具,工具本身能够标志历史,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工具创造历史,工具标志历史。所以,从历史上看,从人类的起源看,“技术是人的存在方式”这个讲法是可以成立的。
把技术与人的存在方式放在一起就意味着,你如何理解技术就会如何理解人。反过来也一样,有什么样的人性理想,就有什么样的技术理念。当我们对技术产生一种错误的理念的时候,往往是我们把人本身看错了。当我们把人看做机器的时候,我们的技术往往就变成机械的动作,就获得了贬义的含义。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人为什么需要一个存在方式。大家知道,所有的动物都谈不上存在方式。它的存在按照它的本能,按照自然界为它已经安排好的、给定的、既定的方式进行。但是人不一样,人有存在方式。“存在方式”的意思是说,人会更换这种存在方式,动物没有这种可能性。你让一个老虎去飞——老虎当然很厉害,是百兽之王,但这是它做不到的,所以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要求让老虎长翅膀。当然我们有“如虎添翼”这样的讲法,但这么讲往往是认为“老虎长翅膀”是不可能的,所以才说“如虎添翼”。
人为什么有存在方式呢?首先的一个原因是,人是一种没有本质的动物。人没有本质,也就是说人没有先天的规定性。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很有名的神话叫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大家都听说过。他是一个盗火者,从天国盗来了火。其实,他盗来了很多东西,除了火之外,还盗来了工具,盗来了技术,从此人类过上了文明的生活。但是,普罗米修斯为什么要给人类盗火、盗工具呢?这个你们可能不大清楚。这个完整的神话应该还包括爱比米修斯的神话。爱比米修斯和普罗米修斯俩人是兄弟,当年神造了万物之后,就派爱比米修斯给每一个物种分配一个本质,分配一个固有的能力。结果,这个爱比米修斯疏忽了,没计算好,把手上那些本质都给分光了,分到人的时候没有了。这就麻烦了。所有的动物都有自己的本质——有些动物皮毛比较厚,所以它适合在寒冷的地区生活;有些动物跑得比较快;有的动物牙齿比较尖利;等等。每个动物都有一个本质,这个本质使得它生活起来一点都不费劲,不
像人那么艰难。人生在世确实是很艰难的,动物却没有这么困难。动物不需要任何设备、任何工具,它就生活得很好。人为什么不行呢?人缺乏一个先天的本能。这种缺失是人类技术的一个真正起源。所以我们说,爱比米修斯的这个失误,或者说过失,或者说人类的先天本能的缺失,是我们技术的真正起源。
普罗米修斯是他的兄弟啊,按当时的规定,他负责检查本质的分配情况。他检查到人这儿发现没东西,那怎么办呢?没办法,所以普罗米修斯只好从上天偷了些东西交给人类,技术就是这么来的。这个神话讲的,其实表达了技术起源的真正奥秘,它起源于人类本身的一种缺失状态。人因为自己没有本质,没有自已固有的存在方式,所以他需要获取一种存在方式。技术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
于是乎,技术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没有不存在技术的文明史。一部文明史基本上首先是一部技术史。我们经常要考察各种各样的文明形态,其实在所有的文明形态里,你可以没有高级的宗教,可以没有高级的政治制度,没有高级的经济制度。可以没有一切被我们称为文化的制度,但是唯有技术这一项都少不了。为什么?因为那是人类最基本的规定性。所以,对技术的研究是对人的理解的一个关键环节。
但非常可惜的是,技术这个关键环节长期以来被哲学的主流所忽视——技术哲学至今还是一个新鲜的学科。为什么呢?这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技术是一个“自我隐蔽”的东西。什么意思呢?举个例子,在座有不少戴眼镜的同学。这个眼镜呢,当它正常地发挥作用的时候,它往往是不被我们眼睛所看到的,所以越是好的、合适的眼镜,眼睛越是看不见它。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眼镜的话,就说明你的眼镜有问题了。所以,技术在它正当地发挥作用的时候它是“自我隐蔽”的。同样,所有的人体器官都有这个问题。我们的胃,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器官一刻不停地在工作,但是我们一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我们感觉不到胃的存在;只有胃坏了、胃疼了,有胃病的时候,我们才感觉得到它。所以,技术的那种自我隐蔽性或者说透明性导致了技术处于一种自我遮蔽状态,因此很多人觉得技术不重要。比如我们经常问“你这是原则性的还是技术性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原则性的东西是重要的,技术性的东西是可有可无的。所以我们的主流学术总认为技术性的东西是细节,是旁枝末节。当然现在大家慢慢地知道,细节决定生命。这个说法其实很深刻,从哲学上说就是,技术决定人的存在。宏大叙事的那个东西往往并不起决定作用。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就是,一部西方学术的历史,或者说西方科学或哲学的历史,是一部理论学术的历史,是讲理的历史。为什么是讲理的历史呢?从希腊开始,西方学术传统就不去追究我们的外在操作方式,它只注重内在的理路。我们做科学研究的都知道,科学是讲道理的,道理是内在的、演绎的、证明的、推理的。在推理、证明和演绎的过程中,它是可以不诉诸外部经验的。它是在自身内部进行,在思路、理路里面走。而且,思想被认为是构成人的一个根本条件。从希腊以来就一直有一个主流,要去思考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但这个误区又是非常伟大的,人类的思想往往是行走在一个一个“伟大的误区”之中。思考只有小误区和大误区之分,是不可能没有误区的,你每走一步都有误区。这个伟大的误区是什么呢?它赋予人类一个本质,认为思想是人的本质。法国作家帕斯卡对此讲得很好,他说人就像一棵芦苇一样,非常脆弱,一滴水就可以把他压弯。人是很渺小的,但他又说,这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人因着他的思想而获得他的尊严,获得自己的伟大。所以呢,西方思想的主流一直是把思想作为人类根本的本质。苏格拉底说,一个“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也就是说,一个没有进行过反省的生活、没有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反思本身构成生活意义的来源。整个希腊以来的西方科学的历史、哲学的历史、主流学术的历史都认为思想是人的本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根本标准。亚里士多德就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有“理性”构成了人之为人的一个判断标准。但是近代以来,这个标准也在慢慢地改变。美国的开国领袖,也是一个科学家,叫富兰克林,他就认为人是一个会使用工具的动物,是作为tools user的animal。马克思也是赞成这个看法的。不管“使用工具的动物”也好,理性的动物也好,它都试图赋予人一个本质。不管这个本质是思想,还是使用工具。这就是哲学上所谓的本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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