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是战后法国奇异知识风景线中的一个亮丽景观,他的离世可以说是西方思想中的法国阶段的结束。要想了解这个西方思想中的法国阶段,还得首先说明战后德国思想的走向以及它在法国形成的“德国”转型。
法国思想中的德国阶段
战后的欧洲之所以出现了这样一个法国阶段,是由于德国思想界的创造力受到了纳粹德国的致命挫伤。由于尼采与海德格尔所代表的哲学传统曾经为纳粹所利用,德国思想界便摒弃了这一传统并在美国的影响下,转向了以自由、民主、科学为中心的思想追求,形成了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启蒙理性的新传统。而逃离欧陆的德国知识精英则将其分析哲学的传统带向了美洲大陆,所以也就不奇怪,美国分析哲学的主要代表都是德国人或受德国影响甚深的美国人,如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赖欣巴哈(Htans Reichenbach)、亨佩尔(carl Gustav Hempel)等。今天美国哲学界大有回归由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和杜威(John Dewey)开创的美国实用主义传统之势,理查·罗蒂、普特南等就是其代表人物。
有趣的是战后的法国却继承了德国哲学的尼采、海德格尔传统,在德国禁止授学的海德格尔却由于受到法国友人与追随者的青睐,而在法国得以发扬光大。法国学者多明尼克·任尼柯(I)ominique Janicaud)两年前出版的《海德格尔在法国》(Heideggeren France)对法德思想史上的这起公案有翔实的追述与深入的讨论。法国进入了它思想史上的尼采一海德格尔阶段,也由于政治伦理原因,德国思想界对当代法国思想中的这一潮流每每感到不适,如哈贝马斯和曼非尔德?富兰克(Manfred Frank)。尽管现象学传统也曾对法国思想潮流有过不容忽视的强势影响,但在存在主义及后结构主义思潮中,它都是受到扬弃的,其中的缘由尤其值得重视。德里达本人的哲学生涯就是从现象学起步的,1962年完成的关于《胡塞尔的》的博士论文就是这一影响的印记,但是德里达后来的思想进路却是与现象学预设的分道扬镳。利科则是由诠释学的进路介入现象学的。可以说法国思想界在战后出现了一种德国哲学的转化,而这也正是西方思想史中法国阶段形成的根源。
那么,法国思想中的这一德国化过程是如何呈现的呢?首先,它表现为对德国哲学原创性进行转化的巨大努力。这最为明显地体现在法国学术语言的深刻变化之上,大量新术语、新语法现象的出现,比如,像德国人那样将动词原形当作名词来使用,就是个显见的例子:le penser=das Denken。传统的法国学术语言讲究古典性、修辞性、清晰性,而当代的法国思想家常给人晦涩难懂的感觉,给人比德语更德语的印象,如拉康、德里达、利奥塔、福柯。当然德国哲学语言也从德国唯理主义以来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之前欧洲知识分子的共享语言是拉丁语和启蒙运动之后的法语,19世纪后,欧洲各民族语言纷纷崛起,法国作为欧洲的典范开始受到挑战,为了与作为古罗马传人的法国传统(拉丁语、修辞、法学、演说雄辩等)抗衡,德国人转向了古希腊,寄望成为诗人与哲人的国度。从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直到尼采、瓦格纳、海德格尔,无不梦系古希腊。拒绝拉丁性一直是德国民族建设中的主调之一,因为拉丁性意味着法国文化政治模式加罗马天主教。当然这种在德国精神的去拉丁化情形也不是没有悖论的。海德格尔本人的博士论文讨论的就是中世纪哲学家Dun Scot,而且是用拉丁语写的,加上他本人还信奉天主教。
其次,这个思想的德国化还表现为一种对德国思想的极端化过程,这一点可以形象化为:拉康在精神分析领域对弗洛伊德思想的极端化,福柯在历史领域对于尼采的极端化,德里达在哲学领域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极端化,阿尔都塞或布迪厄在社会学领域对马克思的极端化,等等。法国对德国思想传统的这种极端转化过程是否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美国对法国思想的后现代诠释之上?这依然留待思想史家去评断。
当然,法国思想的这一德国转换并非全无法国底色。战后法国思想史固然明星璀璨,前台布满享誉世界、影响广泛的人物:萨特、福柯、拉康、利奥塔、布迪厄、德里达,等等,但更不能遗漏的却是一些不那么亮相前台,却构成法国当时共享知识域的一批幕后人物,如马歇?纪鲁特(Martial Guroult)和他的《哲学体系史》(Histoirs des systrmes philosophiques),乔治?冈奎莱姆(Georges Canguilhem)的《科学史》(Histoire des sciences),其中的心理学部分“正常与异常”(Le normal et le pathologique),都曾为福柯和拉康援引。尤其还应重视的是一些作家的影响,如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Nanchot),他们的作品不仅是阅读的对象,也是批评与思想的资源。
20世纪中叶法国思想的创造力影响了世界,最为奇异的现象是它在大西洋彼岸形成的法国阶段。而后者又从美洲大陆蔓延开去并反馈欧洲,这样一种思想的延宕过程还远远没有结束。德里达的思想命运如果不从这样一个背景去理解,是很难厘清的。
德里达与美国思想的法国阶段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思想家如此广泛地影响了美国的知识生活。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可能有萨特和加缪。但我们不能说美国有一个萨特学派。德里达的解构思想不仅深刻触及了美国的哲学领域,而且影响了这个国家整个的知识生活,它的社会、政治与批判思想。所以,人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有一个‘美国的德里达’,他的存在比在法国更坚实也更持久。这当然不是说所有的美国知识分子都是‘德里达式的’。美国哲学家们像蔑视欧陆哲学这个被他们视作分析哲学之对手那样倾向于蔑视解构。但是所有的美国知识分子和哲学家都不能避免通过与德里达思想的关系来界定自己”(纽约大学法国文明与文化中心主任托马斯·比肖,《世界报》2004年10月12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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