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故事——珠胎暗结
人物:杨问道、小珠、孔尚仁、老若虚、墨天志、释见空、韩守法
杨问道在客厅里,眉头深锁,身边坐着一班老同学。干女儿小珠垂着头,一脸铁青。孔尚仁叹了一口气,问:“是谁经手的?”小珠把头垂得更低。杨问道答:“是韩诚。”
韩守法大惊,仿佛吃了一记闷棍:“不是吧?”问道没好气地说:“怎么不是?你是说我的干女儿在骗你了?”
守法一拍腿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宰了那小子!”释见空连忙把他拉住,说:“有事慢慢说,你这样冲动能解决问题吗?”
守法一手甩开见空:“要不你教我该怎样做!”
老若虚接上:“你不是叫守法吗?于掉了自己的儿子,守什么法?现在趁小珠在,我们好好商量怎样善后嘛!尚仁,你来说说看。”
尚仁叹了一口气:“小珠今年几岁了?”
问道:“才十五。”
尚仁问:“你有没有和小珠父母商量过?”
问道:“我还不敢和她父母说哪。可是我和太太说过,太太的建议是,把小珠送往‘母亲的抉择’,在那儿把孩子生下来。待小珠到了合法年龄,就安排小珠和阿诚结婚。”
小珠听到这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尚仁问:“小珠,你哭什么?告诉孔叔叔呀。”
问道叹了一口气:“你知道韩诚这小子说什么吗?他说,做爱是大家一起开心开心,没想过结婚。他还说,他信奉的是什么多元性关系,不是什么单偶婚制的霸权。”
尚仁道:“唉,本来嫂子的建议是很合理的,但是韩诚这样子,又真的令人为难。”
墨天志这时插嘴了:“为什么结婚就是最合理的安排?”
尚仁抬头:“你想,为什么杨大嫂会建议小珠和韩诚结婚?这其实反映了一种典型儒家价值在百姓日用层面的沉淀。儒家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凡事都应依礼而行。如果僵守礼文(礼的条文)行不通的话,我们就要权变。可是,权变并不是把礼丢掉不顾,而是在守礼的基础上进行的。现在,一个少女未婚怀孕了,当然是于礼不合的。按儒家的礼,性行为应该是在婚后进行的(古礼连自由恋爱都没有,但现代儒者都不信父母之命那一套了)。现在,礼已经受到破坏了。怎样可以减少破坏呢?当然就是追认二人的关系,所以这个时候,最合理的做法,还是赶快结婚。”
天志转向小珠:“那你自己怎样想?”
小珠一脸惘然:“我这个年纪,怎能结婚呢?”
尚仁答:“我说最合理的做法还是赶快结婚,这还是一个大原则的讲法。细节上的东西,我们可以慢慢从长计议。回头说大原则。你既然知道你这个年纪不能结婚,就不应做婚后才该做的那回事。你不守规矩在先,不负责任在后,就是错上加错了。这样一错再错,人就会沉沦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现在最吃紧的是重认自己的责任。再者,结婚也不是那么难。结婚的真正意义,无非是给两人一个社会认可的关系。这个社会认可的关系,通常透过一个仪式来确定,所以我们有所谓婚礼(其实婚仪应该是更贴切的名称)。另外,由于今日社会崇尚法治,我们又有一定的法律程序,来确定二人的法定关系。你要结婚,所需要的不外乎一个仪式,一个法律手续,一点不难。有些人觉得要大排筵席才算是结婚,那其实和婚姻的本义无关。”
问道说:“别说现在韩诚不肯娶她,就是他肯,婚后住哪里?”
尚仁答:“这问题得分两部分回答了。第一,在古代,答案很简单,住在男家呀!古代的婚姻是为了延绵家族的血脉,住男家是理所当然的。现代社会流行小家庭,大家都不想住男家了。但是不想归不想,并非不可以。而今日家庭的结构改变了,住娘家也未尝不可。第二,即使是现代的家庭,也有很多是在比较恶劣的居住环境里面生活的。”
若虚点点头:“我爹妈就住了很多年‘床位’,一家住在一张床上。”
尚仁答:“对,若虚现在也很不错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有良知的人,是不会为了生活苦一些就逃避责任的。住得坏一些,不等于不能生活。”
问道瞄了守法一眼:“但是韩诚现在不肯娶她嘛!”
守法说:“我去和他讲,要是他不肯娶小珠,我就把他拉上警察局。”
尚仁骂道:“你这个人,除了法律就不懂别的东西吗?慢慢来好不好?”转向小珠:“所以说嘛,婚前性行为就永远有这个麻烦,要不然圣人也不会制定婚姻之礼。《礼记·昏义》说‘敬慎重正,然后亲之’,就是这个意思。在‘上床’之前对女孩说永远爱她是很容易的,事后要结婚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我们回来谈这个问题:韩诚的确是要不得的。如果我们有方法让他回心转意,大彻大悟,当然最好。否则,你仍只有负责一途。”
问道不服地说:“韩诚一走了事,小珠却要独力承担,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尚仁说:“怎样对待韩诚是另一回事,现在我们谈的是小珠。对,要是韩诚不负责任,当然对小珠不公平。所有事情,只要有人推卸责任,就有不公平。简单如坐公共车辆时见到孕妇,比你年轻的人不愿让座,你老人家看不过眼而起身让座,也是对你不公平的。但这不能成为不负责任的借口。反过来说,要是小珠不愿意负责任,而今天坐在这里的是韩诚,我也会叫他负责任。”
问道仍然不服:“你在掩饰你对男性的偏袒。在生育一事上,吃亏的永远是女性。你们这些自称儒家的人就是这样,时时为父权开路。”
尚仁说:“刚好相反。我们就是明白吃亏的永远是女性,才更要强调责任。正是韩诚的不负责任,造成了现在小珠的痛苦。未婚性行为本来就对女性不公平。就算你叫小珠去堕胎,那么韩诚一走了事,小珠却要独自承受堕胎带来的身心痛苦,难道这样又对小珠公平吗?”
问道答:“我还是宁可让小珠去堕胎。”
小珠打断问道,说:“不,人家说堕胎很痛的。”
问道答:“你不堕胎就把孩子生下来,生孩子比堕胎痛多了。”
小珠不语。
问道回头对尚仁说:“你说抚养孩子是小珠的责任。这‘责任’是哪里来的?小珠难道不是对自己的身体有自主权吗?堕胎不过是决定不要让另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生长而已。难道她没有这个权利吗?”
尚仁说:“在儒家思想中,权利能不能占一个位置,该占怎样的位置,是一个可以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今日大多数儒家都会接受权利的观念。但是很清楚的,不能说因为我有某个权利,我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行使这个权利。在足球场上,守门员也有权利走上前线争取入球,但是他行使这个权利之前,必须优先考虑他身为守门员的职责。小珠是胎儿的母亲,她有一个职责,她不能抛开她的职责来行使她的所谓自主权。”
问道仍然不同意:“胎儿的母亲?这样说已经假定胎儿是个人了吧?很多学者都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们认为,胎儿不过是一团细胞而已。”
尚仁答:“我知道西方学者有这样的争论。有人说胎儿是人,有人说胎儿不是人,又有人说胎儿是潜在人。如果要我跟着西方的思路去推论的话,我会说胎儿起码是潜在人,而潜在人的价值不会比成人低很多。马桂思(Don Marquis)就曾提出论证,他说,杀人之所以邪恶,是因为它剥夺了别人往后的生命,而这个往后的生命是很有价值的,所以杀人就是罪恶。这个论证后来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是相当有力的论证。”
尚仁顿了一顿,接下去说:“儒家惯用的语言和西方人的语言不很相同,我也不敢说我们的意思是否一样,只能说二者之间很相似。我们会说,天道生生不息,万物生机盎然,这是世间一切价值的来源。一个胎儿一旦形成,生机就在孕育,扼杀这个生机,就是坏事。宋儒周敦颐不除窗前草,成为千古美谈,因此我们不很关心小珠怎样做才对的问题。我们关心的是让万物按自己的本性来成长。所以老子说:‘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老子·五十一章》)”
尚仁问:“那不是很像我们所说的生生不息吗?”
若虚答:“是有点像。但是,我们对儒家讲的礼,虽谈不上反对,却始终有戒心。我是说对礼有戒心,并不是全盘反对礼。礼用得其所,能长、育、成、熟、养、覆人性,那就不是问题。问题是,礼时常不是这个样子的,它时常流于虚伪、繁琐,以至于桎梏人性。所以我会把事情看得比尚仁松动些——这是儒、道两家常有的差异。我会问:小珠怎样才能在这件事情中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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