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身贫寒而刻苦力学
1921年秋,林纾撰《七十自寿诗》二十首,略述生平遭际,其中第一首就说:
畏庐身世出寒微,颠顿居然到古稀。多病似无生趣望,奇穷竟与饿夫几。回头未忍思家难,傲骨原宜老布衣。今日王城成小隐,修篁影里掩柴扉。
(见朱羲胄述编《贞文先生年谱》卷二第46页。以下简称《年谱》)
中国知名人物中出身寒微的并不少见,但像林纾这样穷苦困顿到形同饿夫,并且旋起旋落、灾祸不断的却也不多。
福建姓林的很多,但林纾这一支并非土。其十世祖自金陵(今南京一带)迁居闽县之莲塘村,世世代代,俱是农夫,过着土里刨食的艰难生活。
据林纾在《先大母陈太孺人事略》(见《畏庐续集》)中说,到他祖父那一辈,因为母亲(林纾的曾祖母)双目失明,生活益艰,便离开土地,到城里去做工。具体做什么工作,现在已无可考实,但从收入很低这一点来看,大概也不外卖苦力或跑腿打杂之类。除一日两餐外,主人每月只给一千二百钱,根本不够养家,所以林纾的祖母和大姑还得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每天可得百钱。即便这样,还是填不饱肚子。当时林纾的父亲刚会走路,家里每天熬两顿稀饭,先捞稠一点的给七十高龄的曾祖母,然后喂父亲,祖母和大姑就只能喝点稀汤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曾祖母八十一岁上去世了。这时父亲已经十三四岁了,便出去作了童工。多了一个人赚钱,林家的生活渐渐有所改善,林纾的叔父也有机会读了几年书。
林纾的父亲,名国铨,字云溪,是个很能干的人。年龄稍长,受到城中栗公的赏识。某公经营官盐,把建宁一路的生意全权委托给他,几年间,确实赚了不少钱,于是拿出一千缗,在城里玉尺山脚下典了一所房子居住。
林家虽然有钱了,但是没有地位,经常受到土豪劣绅的欺负。当时福建流行一种铁钱,一千个铁钱顶一百文铜钱。林国铨典房子的时候,典券中只写了钱数,而没有注明是铜钱还是铁钱,因此让人钻了空子。
有个叫陈莲峰的,是位举人。当地民风淳厚,素重科名,举人的身份是很受人尊敬的,但是这位陈举人却寡廉鲜耻,武断乡曲,鱼肉百姓。
一天,陈举人让人提着一千五百缗铁钱,到林家赎屋,实际上只值铜钱一百五十缗。
林纾的父亲往建宁贩盐,不在家,祖母陈太孺人出面与陈举人理论,老太太义正词严地说:
“先生科名中人,异日即为他省之官吏。狱贵察情,宁不知铁钱千仅抵铜钱百耶?老妇辛苦哺儿,幸儿能典屋以安老妇,今先生必欲覆吾巢何也!”
陈举人理屈词穷,不能正面作答,只是大施淫威,“飞掷杯碗,摧折几案,隳突咆勃如悍吏”,威逼交出典券。陈太孺人叹气地说:“果读书人不可理喻者,老妇受赎还屋可也。”随即掷券于陈,一月后移家于城外横山。
孰料祸不单行,父亲雇往建宁贩盐的两条船,中途遇到旋涡,触礁沉没。当时对官盐的管理是很严格的,父亲拿出所有的资产予以赔偿,从而又复一贫如洗了。
祖母倒是很看得开,说道:“吾子谨愿,今如此,天也。且余少居贫,迨老再困,直复吾故而已,吾不贫之畏也。”(均《畏庐续集·先大母陈太孺人事略》)
祖母这种处变不惊、安贫乐道的达观态度,对林纾性格的形成有着很大的影响。
然而,看得开是一回事,一大家子人需要吃饭却是个实际问题,所以父亲不得不远离家乡,到台湾淡水去做生意。
但是最初几年,由于资本短缺,人地生疏,父亲根本没有赚到钱,不仅没有钱寄回家,有时连回家探亲的路费都没有。这时候林纾才五岁(虚岁,下同),便到外祖母家寄食。外祖母待他很好,但他经常受到邻家小孩的讥笑和欺侮,不久就气愤地跑回家来,再也不去了。母亲以为他有志气,亦即听之。
家里的生活实在困难,到他九岁那一年,可以说达到顶点。这一年,他又添了个弟弟,正好父亲回来探亲,但是为了生计,弟弟出生的第二天,父亲就又回台湾去了。这时全家共有九口人,父亲常年在外,困不能归;祖父、祖母年老体衰,需人供养;叔父新丧偶,又没有工作,无计可施;林纾本人和弟弟秉耀、堂弟秉华,年尚幼小,浑不解事,嗷嗷待哺;全家人惟一的生活来源就是母亲和姐姐做针线活挣的那点钱。姐姐只比林纾大五岁,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加上年景不好,盗匪横行,所以母亲的境遇比当年祖母率大姑治针黹以赡家时还要艰难,连一天两顿稀饭都不能保证,每月有五六天不能举火。林纾后来在多篇文章中记述了当时的苦况,读来令人泪下,例如其《先妣事略》云:“耀生二日,府君客游台湾。资尽,困不能归。岁大寝,澳门贼以铜艇阑入内港,聚江南桥下,谬言与南船竞铁锚,发炮互轰。纾适家横山,距江三里,飞弹蚩然,日夜从屋上过。比屋奔徒略尽,宜人以无食故,不得去。先大母方病,大姊稍省人事,键纾不令出,拥弟及妹环宜人而泣。宜人方缝旗,抚慰大姊言:“抵夜尽三旗,可得钱四百许;明日,大父母及尔兄弟当饱食矣。”纾时幼冲,不知母言之悲也(见《畏庐文集》)。
又在《母弟秉耀权厝铭》中说:
亡弟秉耀甫周岁,先君客游于台,资尽不能归。一家九人,成仰母孺人及长姊针黹以自给。一日再食,至不能举。纾方九岁,向午自塾归,母以四钱市馎饦,命食之,遣去,不言全家之未举火也。弟时盘旋地上,见炉中沸渖,问先大母曰:“糜乎?儿饥也!”大母泣,母孺人强笑呵之,而心愈悲(见《畏庐文集》)。
这种艰难苦况,到林纾十岁时才有所好转。这一年,叔父(名国宾,字静庵)得到一个塾师的位置,每月可有三两银子的收人。这样,祖父母和林纾兄弟就不用饿肚子了。第二年,父亲的生意也有起色,八月,从台湾寄回二十两银子,以后每月都有钱寄来,从而全家都可以每天吃饱饭了。
当然生活还不富裕,母亲和大姐还得继续做针线活予以贴补。十六岁时,林纾自己也去了台湾,帮助父亲经商,做一些簿记、杂务之类的工作,一待就是三年。十八岁回来结婚。
这几年,全家人日夜劳作,虽然辛苦,倒还平安。不料结婚后的第二年便“丧葬接踵”,“苦更不翅”。先是祖父见背。不久,父亲身染重病,自台湾归来,调养四十日,不治而亡。接着,年迈的祖母承受不住丧夫失子之痛,也撒手而去了。年仅十九的林纾,连逢三丧,悲梗劳顿,身心交瘁,得了严重的肺病,“日必咯血,或猛至者,则盈碗矣”(《畏庐三集·述险》)。
林纾的叔父这时也在台湾,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但他又在台湾成了家,实际上没有能力照顾福州的家了。于是林纾不得不自己挑起养家的重担。二十一岁时,他到一户姓王的人家作教师,不知为什么,不久就离开了(胡孟玺著《林琴南轶事》云:“先生早岁在乡,日必习武一小时,授徒时亦然,曾因此而且被迫辞馆。”不知说的是不是这一家)。他的朋友王灼三(字薇庵)见他实在困难,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就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请他到自己家里坐馆,而自己则就馆于别家。
王家其实也不富裕,所以这对患难之交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的精神便更觉可贵。林纾后来在《告王薇庵》(见《畏庐文集》)一文中回忆当时的情况说:
呜呼!士当贫贱坎凛之日,亲戚之形神不接,知交见而奔避。于此有人扶之、携之,虽侩也、屠也吾犹侣之,而况躬孝友之行,负文章之名,爱我以德,接我以礼,感我以情者耶?忆戊寅之间,君馆余于家,君别出馆于史氏。数日必归,归必把余之手而谈。时雨盛屋穿,数易其座,渗随及之。君与余方纵谈世务,倾吐肝胆,怡然有得,而各忘其贫。
戊寅即1878年,时林纾二十七岁。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林纾当时生计之窘迫和精神之旷达。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令林纾终生痛心疾首。
林纾的弟弟秉耀,见哥哥实在辛苦,有心帮他一把,又想哥哥喜欢读书,但为生计所迫,至今学业未成,自己应该玉成他,于是和母亲商议,想到台湾投奔叔父,学做生意,挣钱养家,以便减轻哥哥的负担。秉耀自幼体赢多病,所以林纾知道他的想法后极力劝阻。但是秉耀心意已决,便趁林纾赴试不在家的时候,毅然去了台湾。当时台湾是有名的瘴乡,秉耀抵台,正值时疫流行,四个月后即染病而亡,死时虚岁才十九岁。噩耗传来,林纾痛不欲生,立即赴台奔丧。一年后,棺椁运回,厝于玉尺山麓,林纾写了一篇感情深挚的《母弟秉耀权厝铭》,中云:“呜呼!纾不孝不友,竟以口腹累吾弟矣!”沉痛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林家生活条件的根本转变,是在林纾三十一岁考中举人以后。
中举需要读书。林纾的读书道路也是很不平坦的。
林纾五岁的时候,家贫无食,寄居外家。有一天,外祖母带他上街,老远听到朗朗读书声,他便情不自禁地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处塾馆,先生正教学生读《孝经》,他即站在窗外静听默念,反复几遍之后,居然能够背诵。他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此后便经常到塾馆窗外偷听。一次,天上下起细雨,林纾听得出神,衣服都淋湿了,他还浑然不觉。后来塾师发现了他,把他叫进屋里,问明情况,知道他因为家贫,不能人学,而内心实在渴望读书,塾师深受感动,破例允许他免费旁听。
这位著名翻译家、文学家的学业就这样戏剧性地开始了。后来他在《蠡叟丛谈·凶宅》中说:“余五岁时……背灯读《孝经》”。可见他在这个塾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养成了读书的能力和兴趣,为他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林纾从外祖母家跑回去以后,家里虽然困难,但是长辈们见他有志向学,并且确实希望能出个读书人改换门庭,所以还是送他人村塾。
小林纾学习刻苦,进步神速,塾馆功课之外,又拼命自学。晚年他在教育子女时回忆当时情景说:
余自八岁至十一岁之间,每积母所赐饼饵之钱,以市残破《汉书》读之。已而,又得《小仓山房尺牍》,则大喜。母舅怜之,始以其《康熙字典》贶我。时吾攻读甚勤,尝画棺于壁,而挈其盖,立人于棺前,署曰:“读书则生,不则入棺!”若张座右铭者(《年谱》卷一第5页)。
有一天,他在屋角的一只破箱子里翻出叔父留下的几本旧书,有《毛诗》、《尚书》、《左传》和《史记》,他如获至宝,随即翻阅起来。《史记》只剩下半部,年表及八书部分不见了,幸而本纪、列传都在,他顺手翻到《魏其灌夫武安传》,读之,大喜曰:“此等文章,最人人肝脾!”接着,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半本《史记》全部读完了。他从而受到启发,心想,家里穷,买不起成套的书,就读这种断简残编也很不错。于是便每天省下几文早点钱,攒到一定的数目,就到城里旧书摊上去买些残本子集及列史读之,间及《文选》、韩、杜诸诗。到十六岁时,竟积书三橱之多,及至二十以后,校阅残烂古籍不下二千余卷。
像林纾这样读书,固然没有什么系统,但同时也就没有什么框框,使他得以博观约取,自由发展。
林纾十一岁的时候,拜同里薛锡极为师。薛锡极字则柯,《畏庐文集》中有《薛则柯先生传》,记述其人其事:
这位薛先生,“长髯玉立,能颠倒诵七经,独喜欧阳公文,及杜子美、岑嘉州诗,抗直好忤人”。同族同辈中有三人成进士,但他不屑一顾,在横山结庐隐居,授徒六七人,而独重林纾,并赐名曰徽。他教学生,不教八股文,而是教读欧阳修的文章和杜甫的诗,对林纾要求尤其严格,尝曰:
“吾不为制举文。若(你)熟此(暗指欧文杜诗),可以增广胸次。且吾尝见乡之贡士矣,以时文博科第,对案至不能就一札。设闻之,得毋以我为悖耶?”
林纾后来成为著名的古文家,与薛先生的教导有很大关系。
然而,那时候的读书人不会八股文是没有出路的。薛先生虽然自己不教八股文,但是恐怕耽误了学生,所以在林纾十三岁时,便把他介绍给专教八股文的朱韦如先生。
在朱先生门下三年,十六岁赴台省亲,学业中断。十八岁返乡结婚。十九岁连逢三丧,哀极病肺,但仍坚持自学:“横山老屋,树古鸱啼,星火荧然,纾挟卷就母、姊刺绣之灯读,必终卷始寝”(《畏庐续集·周养庵篝灯纺织图记》)。
二十岁时得岳父资助,执业陈蓉圃之门,继续学为制举文。但到二十三岁,自课蒙,谋给养,再次辍学。业余从石颠山人学画。
石颠山人姓陈,名文台,字又伯,善诗工画,能写高松及兰竹,亦间为翎毛花卉。林纾得山人翎毛用墨法,变之以人山水,山人见而异之,以为孺子能不局于法也(《畏庐三集·石颠山人传》)。所以,林纾在绘画方面也很有成绩,著有《春觉斋论画》,并有《畏庐山水遗迹》行世。他一生自食其力,卖画是他重要的生活来源之一。
在这一段时间里,林纾身体染病,又为生计奔波,可谓心力交瘁,但仍然读书作画,坚持自学。他在《石颠山人传》中说:
“余自二十至三十此十年中,月或呕血斗余,不亲药,疾亦弗剧,然一日未尝去书,亦未尝辍笔不画。自计果以明日死者,而今日固饱读吾书,且以画自怡也。”
这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使他二十八岁(1879年)人邑庠(中秀才),三十一岁(1882年)领乡荐(中举人)。
中举以后的林纾,仍然力学不辍。与他同乡且同年中举的李宗言,字畲曾,后来官至江西广信府知府,安徽候补道,其家先世为宦,父辈经商,所以既是书香门第,又是富庶人家,在福州光禄坊玉尺山置有园林,园中别筑“吟台”,常招诗流唱和,又有藏书楼,搜罗甚富。林纾自与其交好,乃尽读其所藏书,数年间校读不下三四万卷,于是文笔恣肆,日能作七八千字。
二、七上春官却终身不仕
林纾这样拼命苦读,除了个人的兴趣爱好之外,主要还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
但是科举制度实在埋没人才,以林纾的人品学问,硬是考不中个进士。
林纾中举时已经三十一岁了,第二年(1883年)兴致勃勃地入京会试,但却报罢而归。当然他不甘心,也不死心,以后参加历届考试,到1898年,已是“七上春官”,他也已经四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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