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禅宗的特性
禅宗是佛教的一宗派,也是世界宗教中的特殊教派,简单地说,它是凭借个人的自力,发挥本具的潜能,以求开悟,“悟解心开”之后,立地成佛,成为与佛陀无差异的大觉者,得到无欠无缺的大智慧。在基本的区隔上,悟与迷是相对立的,迷如迷梦,悟则脱出迷梦,得见真实;经由悟而得到的大智慧,正如照透黑暗的灯光,又如破除迷雾的烈日,消除了所有的遮蔽,一切真实和本来,如实地呈现;同系一人,迷的前一刻是凡夫,悟后的一刻则是圣者、是佛;迷与悟之间,又无明显界限,而界限却又如“铁围山”,无数的人终生限隔在这无有形迹的铁围山中,不能超越脱出,一生一世都是凡夫,如庄子所说的:“大愚者终身不灵。”
佛教的许多宗派,都以开悟为目的,唯有方法和修行的方式不同。各宗基本上都遵守佛陀的教法,以戒、定、慧的修持之道,而形成各自的修行之法,并由僧侣加以护持、传授,由此形成了同中有异的各大宗派。各宗所主张的开悟大致分为解悟和证悟:解悟为解知佛陀宣示之理,证悟为依其修行之法,而体达其理。
以开悟的目的而言,禅宗是开悟成佛,正如众所周知的四句偈语所云: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见性成佛”乃指经“明心见性”而达成佛教最高境界即成为佛。佛乃佛陀梵文之汉语音译的简称,基本的意是觉者、智者,也指诸佛和已证悟成佛者的总称。禅宗的成佛强调觉悟,而不重佛的果位。因为由原始佛教至传到中国的大乘佛教的各教派,大都崇拜释迦牟尼;认为佛陀只有他才能当之,而不敢僭越,僭越了便是大不敬;禅宗有呵佛骂祖的习气,“圣谛亦不为”的“不落阶级”,即不分凡分圣。而把佛认为是最高的果位,不是落在阶级上了吗?而且开悟之后,所得的是与释迦牟尼同样圆满的智慧,也不必以佛为最高果位了。简而言之,禅宗的开悟成佛,是得到如释迦牟尼佛一样的大智慧,其形象化的形容词为“大圆镜智”,在人与道合这一宗教层次上,是无欠无余,如大圆镜的圆满。
解悟是解知佛陀宣示的教理,如原始佛教的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及以后的大乘经典。这些经典很多玄奥难解,如唯识论;有的卷秩繁浩,一部论有达一亿多字的。求解悟因而非常困难,纵然解悟了,也只是言语议论所能了解的知识层面,而不是自己的开悟,所得的不是无上的智慧。禅宗不太看重解悟,认为“依经解义,三世佛冤”。但也不许悖离经义,故而又说:“离经一字,便同魔说。”似乎两相矛盾,其实不然:首先开悟要有形而上的理念引导,需要佛陀基本的教法作为导向或意念,以知有向上事;禅宗很多的宗师,也精研经典,例如先期依《楞伽经》和后期依《金刚经》;只是禅宗大多数宗师认为依经解义,会成为一种理障或“陷溺”,往往影响开悟,即所谓“思而知,虑而解,鬼窟里做活计”。曾有一位未开悟的祖师在看经,已开悟的弟子作偈语开导道:
蝇爱光明纸上钻,不能透过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信平生被眼迷。
意谓看经求义,反而迷失了自己的开悟,障蔽了“道眼”。临济创派的临济大师便说:“经是拭不净的纸”。即系此意,因为只从经义上求悟,而忘记了向自己求,乃舍本而逐末,反而“可怜无补费精神。”此也是禅宗“不立文字”之意。
证悟乃由佛陀宣示的修行方法而得开悟,这当然是具体的、经验的,甚至是佛教世代传承的共法,其基本的法门便是戒、定、慧,由此入门、修持而至开悟,是为证悟。其实际的意义是依照这一修持的共法,修行者以自己的用功、实践,形成突破,加上佛陀的福庇,僧师的加持,即自力结合了他力,得到开悟。禅宗基本上不废此法,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此法,所以也多受戒、打坐。承认这是基本法,但不以为是究竟法。因为上述的修持功夫,是有为有作,其效用是有限的,悟与不悟的究竟不在此处。临济大师见门徒打坐修定,便用拄杖打起并指斥道:“打什么瞌睡?”纵然不足打瞌睡,也会有东想西想,意念纷驰;或一念不起,心如枯木死灰的两种情况,这都在反对之例,故云:“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又临济道:“道不用修,但莫污染。”就悟道之后而言,悟道是悟的结果,“本来现成事,何必待商量”。修持与开悟没有必然的关系,修道的人如恒河沙数,悟道的却如凤毛麟角,一部《景德传灯录》的开悟禅人,算一算真是屈指可数。再就临济本人的开悟经过而言,《景德传灯录》卷十二的记载如下:
……初在黄蘗,随众参待,时堂中第一座勉令问话,师(临济义玄)乃问:如何是西来的的意?黄蘖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遂告辞第一座云:早承激劝问话,唯蒙和尚赐棒,所恨愚鲁,且往诸方行脚去。上座遂告黄蘖云:义玄虽是后生,却甚奇特,来辞时,愿和尚垂提诱。来日,师辞黄蘖,黄蘖指往大愚。遂参大愚,愚问曰:什么处来?曰:黄蘖来!曰:黄蘖有何言教?曰:义玄亲问西来的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被打,不知过在什么处?愚日:黄蘖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师于是大悟,云:佛法无多子。愚乃掐师衣领云:适来道我不会,而今叉道无多子,是多少来?是多少来?师向愚肋下打一拳,愚托开云:汝师黄蘖,非干我事。师却返黄蘖,黄蘖问云:汝回太速生!师云:只为老婆心切。黄蘖云:遮大愚!老汉待见,与打一顿。师云:说什么待见,即今便打,遂鼓黄蘖一掌。黄蘗呤呤大笑。
这是临济的开悟经过,真见不到修持的功夫何在?又与开悟有何关涉?黄蘖问“西来意”,乃问达摩西来中土,明确的意义何在?并非问高深的佛家奥义;黄蘖于这一明白简单的问题,不予言语解释,反而三问竟三次棒打;临济不解何以被打,只寻觅自己提此问的过失何在,失望之余,辞别去作参访的行脚僧。往参大愚时,大愚指点黄蘖的三次捧打,乃是如此的老婆心——大慈大悲,为的是要令临济的得“彻困”——彻底的开悟,还觅什么过失?临济竟然在如此情况下大悟了,竟然说“佛法无多子”——佛法没有什么、并没有多少。昔迷今悟的巨大差别遂显示出来:向大愚肋下打一拳,表示所悟得的不可落于言说之意;鼓黄蘖一掌,是泯除了大愚、黄蘖二人的差别,且寓有佩服感激。黄蘖被鼓一掌,不以为是冒犯,呤呤大笑,乃已知其开悟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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