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个人读书体验解答抗战时期迫切的文化、伦理和人生问题
《文化与人生》是哲学家贺麟撰写于抗战时期的论文集,1947年初版,1988年商务印书馆新版。书中每一篇文字都是为中国当时迫切的文化问题、伦理问题和人生问题所引起,而根据撰这个人读书思想体验所得去加以适当的解答。这些解答所取的途径,如从学派的分野来看,似科比较接近中国的儒家思想,和西洋康德、费希特、黑格尔所代表的理想主义。篇中大都系亲切地自道所思所感和所体察到的新意思,以与青年们谈心论学。本书是贺麟先生前期思想的代表,王元化先生评价此书说:“贺文的特点,重在蕴藉,而不事雕饰,深意往往出于微言,书中各篇,率多此类。”
关于注重道德的话: 管子: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孔子:去兵……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孟子: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我们试比较玩味他们这番兼赅浑融代表典型的中国人智慧的话,我们便 可以看出他们的说法:第一,虽前后所说,好似自相矛盾,而其实无有矛盾 。第二,他们既不片面注重道德,亦不片面注重经济。第三,他们也不笼统 地,宽泛地说道德与经济有同等的重要,漫无分别;反之,他们对于经济与 道德之先后缓急、轻重高下的关系,确有一定的见解。我们可以总括为下列 三命题:
(一)就立国根本言,道德为立国的大本。国家的基础不是建筑在武力上 ,也不是建立在经济上,而道德才是维系国家的基础的命脉。以素持德治礼 治的孔孟,有此种见解,自无足怪;而以实行霸道著称的管仲,也说出这类 的话,更特别值得重视。
(二)就施政次第言,须先着手解决经济或国民生计问题。次及国防问题 ,次及道德文化问题。《论语》载孔子适卫时与冉有一段对话,最足以表示 此意:“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 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孟子见梁惠王虽然开口就说:“王何必日利, 亦有仁义而已矣。”但一谈及施政的程序,他便提出他的“五亩之宅,树之 以桑……”的一套经济政策,且谓“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养 生丧死无憾”为“王道之始”。足见孔孟施政的方针,一贯的首先着重经济 力的培植。
(三)就道德与经济的关系言,国民经济的富足,可以促进一般道德之良 好。国民经济的贫穷,可以引起一般道德的堕落,惟有特别有道德修养的士 或君子是例外。 简言之,他们共同认为道德为目的,经济为工具,道德为立国之本,经 济为治国之用。经济的富足与否可以影响一般国民道德的良窳,但少数有道 德修养之士其操守却不受经济的影响。由我们以现代眼光看来,这种见解, 可谓最合于常识、最平稳、最妥当、最不偏倚、最无流弊了。 但是他们这种见解虽好;究竟止于是简单的、含浑的,甚或武断的见解 ,而不是系统的理论或学说。譬如,道德何以是立国之本?何以施政次第, 须先解决经济问题?经济的贫富何以会影响一般人道德的好坏?经济既能影 响人的道德,是否经济决定道德?如是,则能决定的经济岂不是本,而被决 定的道德,岂不是用吗?经济与道德逻辑上的关系,换言之:经济与道德必 然的、普遍的、永久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诸如此类的问题,上面所引的 管子和孔孟的话,均不能给我们以充分的满意的答复。
现在的时代,人们对 于古圣贤的话无有信仰,其实也无须有信仰,所以单是提出古人的嘉言灼见 ,若无事实的证明,理论的发挥,决不足取信。而且近代凡耳食一点达尔文 进化论的人,谁也都知道弱肉强食、优胜劣败、天然淘汰的说法,谁也都知 道有强权无公理,经济力、机械力、武力是取决胜负的关键,谁也不会完全 相信道德家“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或“为政以德”的说法。 所以我们只好对于古圣贤的遗教暂抱怀疑态度。今试对人人所公认的关 于经济与道德的一些事实,从理论的分析着手。关于经济与道德,有下列四 条不可否认的显明的事实: (一)经济富足可以使道德好(所谓衣食足知荣辱,仓廪实知礼节,有恒 产即有恒心,即指此项事实)。 (二)经济贫乏可以使道德好(所谓家贫出孝子,士穷见节义,无恒产而 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均指此项事实)。 (三)经济富足可以使道德坏(所谓饱暖思淫欲,所谓经济中心即罪恶之 渊薮,即指此项事实)。 (四)经济贫乏可以使道德坏(所谓无恒产即无恒心,小人穷斯滥矣,或 饥寒起盗心的俗话,均指此项事实)。 这里所列各项事实,尽管彼此互相冲突矛盾,但却无人可以否认这些全 是坚实可靠的事实。
我们对于这四项事实,第一须同等重视,不可偏重一项 事实而大发议论;第二我们必须提出一些可以同时解释四项事实的公共理论 。根据对于上面四项事实的分析,我们可以绌绎出下面几条理论: (一)经济的贫乏与道德的好坏间无必然的函数关系。换言之:经济富的 人不必道德好,经济贫的人不必道德坏;反之,经济富的人不必道德坏,经 济贫的人不必道德好。这就是说,我们不能以经济的贫富作道德的好坏的标 准,我们不能说经济的贫富必能决定道德的好坏。 (二)一个人只是经济富时道德好,但经济一旦贫乏,立即为非作歹,则 他当初的道德好决不是真正的道德好。 (三)一个人只是经济贫乏时方铤而走险,有不道德的行为,以图免于饥 寒,而当年丰时靖的时候,却是安居乐业的良民,则他的行为决不是真正的 道德坏。 (四)一个人当他经济富足时道德好,当他经济贫乏时道德亦好,方得谓 为有真道德。所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方是真 道德。富无骄,贫无谄,富不淫,贫不移,乃是真道德最低限度的要求,并 不是只有大圣贤,大丈夫方如此;换句话说:真正的道德不随经济状况为转 移,非经济所能支配。 (五)经济贫乏时道德坏,经济富足时道德亦坏,方是真正的不道德,方 是自觉自愿的作恶。故此种真正的恶或真正的不道德亦不随经济状况为转移 ,亦非经济所能支配所能决定。我们可以把孔子“上智与下愚不移”的话, 改为“真善与真恶的人均非经济所能移”(但须知真恶的人,不必是下愚, 有时是富有才智,能号召多人,领导多人的人物)。 (六)真正道德好的人富时可以多做善事,贫时可以少做善事,真正道德 坏的人,富时可多做恶事,贫时可少做恶事;换言之:真正有道德的人或真 正不道德的人,不但不受经济的支配,且反能利用甚或创造自己的经济力量 以作为善或为恶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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