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搁与先验还原
然而,我希望暂时推迟讨论胡塞尔关于明证的论述,因为当通读第一沉思时,人们会轻易地认为它的全部论证实在是太简单了,胡塞尔对明证所做的专题讨论在某种程度上放慢了研究的进程。因为在那个讨论的结尾,他似乎仅仅是说,科学家要求绝然性,因此我们作为探求真正科学的开始哲学家,也应该满足于绝然性。如果某物的非存在(non-being)、非实存(non—exis—tence)是不可设想的,那么它就是绝然的(56)。现在,追随着前人笛卡尔,我们无需太多时日就会认识到,在这种意义上讲,甚至“外在”世界的实存,任何有别于人自身的意识生活的东西的实存,也都不是绝然的。因此,在我们的哲学探讨中,我们甚至不应该依赖于有这样一个实在世界的“偏见”。这是胡塞尔在第7节所介绍的第二种,也是更彻底的加括号(的一个方面),他最终把它称为“现象学的悬搁”(60)。相比之下,你自己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对你来说)是绝对不容置疑的。而且,作为这样的确定无疑的东西而出现的,并不是光秃秃的、平淡无奇的存在者(entity),而是一个具有意识领域的存在。你不仅不能怀疑你存在,而且不能怀疑你具有各种各样的“思想”、“思维活动”(cogitationes)——与笛卡尔类似,胡塞尔也是在比日常更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个术语的,以便使它包含知觉经验,甚至包含使我们专注地指向某个或其他对象的所有事物。作为一个开始的科学哲学家,由于你把你作为哲学家所接受的内容局限在绝然者的范围之内,因此,至少在最初,你被局限在你的意识自我及其“思想”之内:正如胡塞尔所表述的,局限在你的“纯粹”自我和纯粹“思想”之内,因为它们没有被任何有关非绝然世界之实在性的“偏见”所玷污。然后,胡塞尔基于某种原因把这个意识领域称为“先验意识”,而作为哲学家,你把你所关注的内容局限在这个研究领域之内,胡塞尔称之为“先验还原”。于是,在第一沉思的结尾处,胡塞尔似乎采取了一些相当可疑的观念论者的试探式举动。
正如我所说的,这很容易显现为对第一沉思的根本一击。但是,虽然这种解读并没有完全走样,但它却错过了这篇沉思的新颖之处以及颇具重要性的内容。它也会使读者感到极为困惑——越是困惑,读者越要一口气读下去。因为,如果这是第一沉思所取得的成就的话,那么,考虑到我们的初衷是探求绝对确定的知识以迎接怀疑论的挑战,我们就应该期望胡塞尔通过进一步证明世界的实在性、证明我们如何能够拥有关于世界的真正“科学的”知识来尝试着反驳怀疑论者,就像笛卡尔所做的那样。但这恰恰是我们在剩余的沉思中所没有发现的。我们不妨回想一下,胡塞尔始终只对笛卡尔的前两篇沉思饶有兴致。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胡塞尔认为,笛卡尔的其他沉思的绝大多数论证都是无效的、建立在不容争辩的、通常是经院哲学家的偏见之上(虽然他确实这样认为),而是因为他认为,全面尝试去超越笛卡尔在前两篇沉思中所取得的成就,这在原则上讲是误入歧途的。胡塞尔尤其认为,在“内在”经验内容的基础之上证明“外在”世界存在的想法,如他酷爱用法语表达的,完全是徒劳无功的(nonsens)。胡塞尔认为,笛卡尔在他的前两篇沉思中已经发现了先验的视角,但是随后因为耽于这种无意义的证明而抛弃了它。胡塞尔认为,笛卡尔应该停驻在他最初的发现上,深入地考察它;因为从先验的观点来考察纯粹意识是真正哲学家的唯一关注点。纯粹意识且唯有纯粹意识是“严格科学”的领域,这个领域将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留传给我们的对绝对知识的渴望相一致。但这似乎是向怀疑论者的缴械投降。即使没有由随后的沉思所导致的失望,上述对第一沉思的解释在本质上讲也是令人费解的。因为上述内容或多或少是你在笛卡尔本人那里获得的。因此,在这里,人们所认为的如此彻底全新之处到底是什么呢?胡塞尔的被认为是开创新纪元的现象学发现又在何处呢?因为,这不会在后面的沉思中被发现。相反,后面的沉思所考察的是纯粹意识领域的广度和深度;作为独立的哲学领域,正是关于纯粹意识领域本身的发现开启了先验现象学。因此,纯粹意识领域应该早已出现在第一沉思之中。然而,在前面的解读中,我们并没有得出,在笛卡尔那里并不能发现纯粹意识领域。尤其是,那种解读并没有留意到胡塞尔著作中先验的这个概念的出现,一个最不具有笛卡尔特色的术语,它更容易让人联想起康德(Kant)。
通过关注胡塞尔赋予笛卡尔以哲学中的第二位伟大“开始者”这种十足的褒奖,对第一沉思的不再流于表面的解读就可以被激发起来。笛卡尔“本人没有能够把握他的发现的真正意义”;他“让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溜走了”(EPI,63;Crisis,76[75])。胡塞尔认为,笛卡尔在他的后四篇沉思中陷入了迷途,投身到了一项毫无意义的事业之中,这恰恰已经由前两篇沉思的本质所决定了。他偶然发现了某个东西,但又对它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因为他并没有认识到他的发现的真正本质。因此,下面这段引自第8节开篇的话,其重要性就不言而喻:“在这里,我们追随笛卡尔做一次重大转向,如果这一转向以正确的方式进行,那么就会通向先验主体性。”(我做的强调)但是笛卡尔并没有“以正确的方式”实现这一转向,因此,他没能成为一名先验哲学家,一种唯一真正的哲学家。理解了笛卡尔本人计划在前两篇沉思中将取得的成就与胡塞尔对笛卡尔实际上所取得的成就的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尽管这个过程是以笛卡尔本人不太欣赏的方式进行的——对于理解先验现象学为何会在本书中出现是非常重要的。诚然,在笛卡尔与胡塞尔的思想运动中存在着非常接近的结构相似性。笛卡尔从科学的理念出发,通过有条理的怀疑,回溯到绝然的“menssiveanimus”——心灵或灵魂——及其“思想”。而胡塞尔亦从相同的理念出发,通过现象学的悬搁,回溯到绝然的“先验自我”及其“思想”。然而,在这两种情形中,被回溯者却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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