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写血书来到九里沟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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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慑人心魄的长鸣,列车徐徐地启动了,带着一点儿羞涩、一点儿忸怩、一点儿勉强。不过开始的时候,你并不觉得。只是看到车站形形色色的建筑物,轻轻地无声地往后移动,车厢里的乘客觉得自己仍旧原地没动,一个个依然把手伸向车窗外,向站台挥舞着那本小书。小书红艳艳的,掌那么大,中国人都见过千百万次。别看它小,大家都公认在它的里面,包含着铺天盖地的真理。站台上人头攒动,森林般举起的手臂,同样挥动着红艳艳的宝书,波浪般地飘舞在半空中。与红宝书相映成趣的是无数摇晃的小三角旗,急速大幅摆动的独幅大旗,还有极大无比的过街横幅,使整个车站掉进红色海洋里去了。
“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学习!”
“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致敬!”
“欢送同学们光荣下乡!”
“广阔天地炼红心!”
“争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
震耳欲聋的口号,伴随着不断炸响的鞭炮、声遏云天的歌声,仿佛是狂风大作、惊涛拍岸!
站台靠近车头的一个角落,却大煞风景,与欢送的热烈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木然地站着几个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双眼流泪,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颤抖。浑浊的老泪一旦模糊了双眼,他们便赶紧擦掉,惟恐看不见车厢里的某个面孔;可刚擦干了,刚看清了,老泪又流下来。孩子们不懂得克制,一律大声哭叫起来,喊着哥哥或姐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们挥动着昨天还握着铅笔写阿拉伯字码或拼音字母的小手,一个劲儿向车厢摆动。仿佛企盼他们的哥哥或姐姐跳出车厢,像往日放学回家一样,亲一亲他们,抱一抱他们。有许多孩子问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姑姑叔叔或哥哥姐姐几天回来呀?大人们有的无心回答,有的为安抚幼稚的心灵,随口说了个天数。
一位年逾古稀,满头白发的老者,在儿子、儿媳的搀扶下,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只是面对列车颤颤巍巍、正正规规地鞠躬--一次鞠三个躬,隔那么一会儿,再鞠三个躬……
列车走远了,喊口号打红旗的人们,丢了三角旗、拢起大红旗、卷起过街横幅,说笑着打闹着,退潮般撤离,站台马上寂静无声。这是市民们的例行公事,三五天就搞这么一回,跟着别人举举手、动动嘴而已,可谓有口无心。这让人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某大医院死了二个病人,病人家属哭天喊地,医护们说笑如常。病人家属责问他们:我们死了人,你们怎么还有说有笑?医护们理直气壮:医院里三天两头死人,死一个跟着哭一场,我们还活不活啦?
一个精神麻木的时代既已形成,作为自然人是没有什么责任的。角落里的那些人却没有走,他们望着飞驰而去的列车,久久地伫立目送着。也许压抑得过久,有人哭了起来,又有人哭了起来。悲哀是可以互相传染的,何况他们同病相怜!最后大家都哭了。“嚎什么嚎?孩子们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广阔天地炼红心去了。这是反修防修,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哭的什么事?像送殡似的!影响多坏!”
人们循声望去,说这话的是个中年妇女,五十岁左右,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臂上套着“xx居委会”的红箍。大家都不吱声了,这号人谁都不敢得罪。她们无官无衔,却与派出所混得极熟,一个不高兴,摸起电话警察就会来一群,就得“到所里走一趟”,人们在心里可恨死她们了。孩子刚上路,就说什么出殡不出殡,你家才出殡哩!出你的殡才好呢!“我的孩子就在这趟车上,她叫梅小眉。我就不难过,心里只有高兴。
这些孩子干什么去了?到广阔天地里锻炼去了。没有他们这些接班人,中国复辟了资本主义,那可是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事!就是明天实现了共产主义,你的头不在肩膀上了,还有什么用?”
送行的人们,对这位老太婆又刮目相看了。
白发老人的儿子趴在老人的耳边,指着那女人低声说:“爸,她女儿梅小眉就是和咱家马鸣一个学校的。”老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仍向火车急驰的方向鞠躬,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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