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名聃,说是周朝的史官,作有《老子》一书,又名《道德经》,他在学统中的地位正像黄帝在帝统中的地位一样高。大家说:他是孔子的老师,他是先秦诸子中的第一个,他是道家的开创者。因为作师的老子开创了道家,他的弟子孔子开创了儒家,所以一向公认道家在儒家之前。可是到了现在,我们从种种方面研究,都得到相反的结论:老子这个人必在孔子之后,《老子》这部书又在老子之后,老子不是道家的开创者,道家的成立又远后于儒家。这些结论的理由复杂得很;现在我们且不谈考据,先讲一讲孔子以来的学术界的情形。
学者们的思想不是顺着时代就是反着时代,孔子是反时代的一个人。他在世时候,旧式的社会组织已渐崩溃,他目睹“君不君、臣不臣”的样子非常生气,所以提倡“正名”和“礼治”,要维持旧制度,又改良旧制度。他造成了一个新学派(这学派后来唤做“儒家”),常把旧制度加上自己的理想来鼓吹和演习。他又因宗法组织将联带崩溃,所以提倡孝道,说父母生时应怎样的奉事,死了要怎样的丧葬,借着亲子的感情作维持它的工具。后来列国内外吞并愈烈,成年的打仗,残余的贵族又奢侈得厉害,人民陷于水火之中;如何可以作迫切的救援,这一点就不是儒家所能负的使命。所以墨子起来,打破孔子的维持旧制度的政策,直捷痛快,主张“兼爱”以毁灭宗法组织,主张“尚贤”以破坏世族专政。他不要什么带有贵族性的礼乐,只要一般平民都有饭吃,可以过他们的正当生活。他四面奔跑,劝止战争,简直只看见人民,忘记了自己。但不久出来一个杨朱,他对于救世问题又换了一种看法。他觉得世界之所以乱都由于心的外骛,一个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不幸大家要求尽量的满足,就激起了许多斗争。他以为人人肯不夺别人所有以利己,也不让别人夺去自己的所有,那时世界就太平了。他以为墨子固然一团好心,但只见别人而不见自己,这也算是骛外,和纵欲的人有同等的弊病,所以他主张保全自己的精神和形体,不受外物的引诱,拔一根毛去利天下人是不做的,把天下的东西来供一己的使用也是不取的。他的主义就称为“为我”。在那时,孔、墨、杨三派鼎足而峙;一派主张复古,一派主张舍身救世,一派主张舍世救身。
既已三派分立,叫后来的人何所适从呢?于是起来了一个孟子。他的生地极近孔子,早受了儒家古礼的薰陶:他遭逢的时势比墨子更坏,也感染了墨家救世的风气。他倡导一种主义,称之为“王政”,到新近称王的几个国家去。对国王说:“你们称王不是想统一天下吗?须知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先行我所说的王政不可。”他的主义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想限制贵族的权利,使平民都有温饱的生活可过;又要使德行最好的人成为政治地位最高的人:这些意见都和墨子之说很相近。但一提到家族制度,则他完全承受孔子之说,维持父权,提倡厚葬和三年之丧,因此,他骂主张兼爱的墨子为“无父”。同时他因反对个人主义,也联带骂那主张独善其身的杨朱为“无君”(这个君不是说掌握大权的君主,只是泛指国家与社会,说杨朱不肯为人所用,不尽国民的责任而已)。我们可以说,孟子决不是纯粹的孔子之徒,他乃是孔、墨两家的调和者。在孟子时,还有一个人是调和墨与杨的,叫做宋钎。他的学说有两方面:在外的是“禁攻寝兵”,在内的是“情欲寡浅”。这就是说,他用墨子之学做事业,用杨朱之学修身心。他要兼顾别人和自己,使之得到同样的满足。他说:“一个人所以和人斗争,只为受了别人的侮辱。但你自己的人格并不因为别人的侮辱而有损伤,所以你受的侮辱并不是你的真羞耻。而且一个人的欲望是本来不多的,只要你心有所主,不使外面的东西扰乱了你的心,增加了你的欲望,那么,你既不侵犯别人,别人也就不来侵犯你了。”这不能相容的三大派,有了他们二人的调和,居然渐渐地接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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