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性与教“两者犹车之有两轮,相须而不可相无,然性本相近,而教之功为大矣。南山之竹,不揉自植,性之善也;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则其人之深也,教之功也。若不羽不镞,则一片竹条耳,何所成用?其百发百中,善射隼于高墉之上者,皆羽而镞之之功也。此《论语》之所以专以教为主,而《孟子》发扩充之说也”。所谓“知性而不知教,则陷于虚静,佛老之道是也;知教而不知性,则泛滥无统,荀子之学是也”。因此仁斋于性、道、教三者并重,而先讲道,次言教,再次言性。道者本来自有之物,不待有人与无人,性则天之赋予于我,必须有我而后有性可言。仁斋的社会哲学以人性为基础,即从个人的自我出发,从此火燃泉达,扩充以成仁义礼智之德,以求达到最高的王道境界,这就是仁斋的理想社会。
仁斋批判宋儒的人性论,指出如下几点:
第一,宋儒名为尽性,实未知性。宋儒说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故以性为学问的全体,名圣人之学为性学,其实和禅宗之名为性宗无异。“孟子虽似乎专言性,然以仁义为本,而专以性善明之,其意以为性善故能居仁由义,若使人如犬马之性焉,则决不能居仁由义,其所说扩充存养之功即教也。宋儒见尽性二字,便以为尽性之外别无学问,殊不知尽己之性,固无出己之性外,及乎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焉,则不可谓之尽己之性,性非学问之功何?”仁斋所谓性,是人在万物之中最灵而异于万物之性,是活物不是死物,所以尽性要有一段扩充存养的功夫。
第二,宋儒以性为理,其所谓性善,毕竟落于无善无不善之说。伊川说:“性即理也”,朱熹《集注》云:“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即性即理也之谓也。”仁斋批判他们“夫有迹之可见而后谓之善,若未有迹之可见焉,则将指何者为善,既不有恶之可见,则又无善之可见,故虽曰浑然至善,然实空名而已”。而且“谓性之善,在于未始有善恶之先,则是求吾身于父母未生之前也,最非儒者之理”。
第三,宋儒有复性复初之说。“《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晦庵取之以为《诗传序》起头,以为真合于圣人之理,而不知本出于老子之书,而与圣人之道实天渊南北矣。……先儒用复性复初等语,亦皆出于庄子。盖老子之意,以谓万物皆生于无,故人之性也,其初真而静,形既生矣,而欲动情胜,众恶交攻,故其道专主灭欲以复性,此复性复初等语所由而起也。儒者之学则不然,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苟有养之,则犹火燃泉达,不能自己,足以成仁义礼智之德,而保四海,初无灭欲以复性之说。
先王所造之道,实际即是礼乐刑政。
道者统名也,举礼乐刑政,凡先王所建者合而命之也;非离礼乐刑政,别有所谓道者也。如日“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又如武城弦歌,孔子有牛刀诮,而子游引君子小人学道,可见已。孔安国注道谓礼乐也,古时言语,汉儒犹不失其传哉。
凡所谓道者,皆指先王之道而言之,故皆兼礼乐刑政之属以言之也。学道行道,“道行于天下”,“邦有道”皆是也。“志于道”,谓士志于先王之道,而欲有之于身、以行于天下也。“大学之道”,“生财有大道”,“有絮矩之道”,皆谓先王之道散在一事者也。“人之道”,谓先王之道在人人者也。“天下之达道者”,谓先王之道通天下贵贱贤愚皆得行之者也。
礼乐刑政也就是术,所以先王之道,古称为道术。
先王之道,古者谓之道术,礼乐是也。后儒乃讳术字而难言之,殊不知先王之治,使天下之人日迁善而不自知焉,其教亦使学者日开其智,月成其德,而不自知焉,是所谓术也。乐正崇四术,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是之谓也。如后世所谓格物穷理、克治持敬,其意非不美矣,只其不学无术,事不事古,欲袭而取之,骤有诸已,可谓强已。
曰“获于上有道”,曰“交朋友有道”,曰“生财有大道”,皆谓术也。术者谓由此以行,自然不觉其至也。如“民可使由之”,有此意。盖先王之道皆术也,是亦特以其别言之。又如诗书礼乐为四术,亦谓由此以学,自然不觉其成德也;及于后世,诈术盛兴,而后道学先生皆讳术学,如荀子有大道术,《汉书》讥霍光不学无术,其时近古,犹未讳术学者可见也。如曰‘要道’,亦要术耳。
在道术之中,最重要的是礼乐二者。《论语征》云:
礼、先王所作遭也。
大抵先王之道,必有事焉,礼乐是也。
礼乐者德之则,而礼又事事而立之防,凡先王之道,礼尽之矣。不知礼则无以立于君子之间,三代之世为尔。故学礼则可以立也。
盖先王礼乐之道,施于己则以此成其德,用于人则以此成其俗,先王之所以施不言之教,成无为之化者,专在此焉。
道即是礼乐,也即是仁术。
礼乐仁之术也,故君子学之则爱人,礼达而分定。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故小人学之则易使。孔安国曰:“道谓礼乐也”;汉时传授未失其真者如此焉。
在这里所云“不涉人之意念而自然照是非,是谓良知”;这分明与《四言教》之第三句“知善知恶是良知”相违,将“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解作至善,有善有恶之善解作气以下之善;以超越善恶之善,附以至善之名,将至善之善和有善有恶之善分别开来,因此既可与阳明学根本概念的良知说相一致,又可以避免虚无寂灭的批判,这当然是执斋的一番苦心,然如《四言教》之第三句所云,则此第一句是否即指良知,乃成问题。可见执斋的解说,还有讲不通的地方,把《四言教》之“无的辩证法”要想勉强讲成“有的辩证法”,其结果就是如此。
朱子晚年定论 《执斋书简》里有关于阳明所著《朱子晚年定论》之说,按《朱于晚年定论》见《王阳明全集》卷三《附录》,其序略云:“昔谪宦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证诸六经四子,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疾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云云”。又《与安之书》云:“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藉以解纷耳,然士夫见之,乃往往遂有开发者,无意中得此一助,亦颇省颊舌之劳云云”。自此说一出,朱学之徒,争出辨阳明之诬言,同时罗钦顺致书阳明,谓其所引朱子之文,并非晚年之作,至嘉靖二十七年陈建著《学韩通辨》,更依据朱于作文年代指出晚年定论所引《答何叔京文》等四篇,皆四十岁以前,未与陆象山会面时所作,《答张敬夫书》作于《论盂集注》未成之时,此外尚有驳论数十条,疑及阳明的心术。执斋《答或人问》中,也承认《晚年定论》中所载朱子文三十四通之中,有二三非出晚年,如《学薛通辨》所云,然其他皆晚年之作。依执斋《晚年定论》中杂以朱子壮年之作,这当然是阳明的错误,但只要晚年之作中所有思想合于朱子本心,则同样思想即为壮年之作,也无害于阳明的本旨;至于年岁的壮晚,倒不是重要的问题。执斋这种见解,当然是从朱王学的调和主义出发,来给阳明学作辩护,而实际阳明学自与朱子学之偏重训诂记诵者不同,阳明所作《晚年定论》,取朱子所自言者来附会己说,未免专凭主观,是粗心大意之作,而因此执斋的辩护,也就很成问题了。
心有意必固我则非虚,非虚而见《四书》、《五经》,则一不可行焉者也。心无意必固我则归乎虚,归乎虚则一可行焉者也,是以心贵虚也。
功名富贵,锦覆陷阱也,心虚则能见以避之,不虚则视而不见,踏而死者不少矣。呜呼虚哉虚哉!
因此归太虚,在常人必须先变化气质。
常人方寸之虚,与圣人方寸之虚同一虚,而气质则清浊昏明不可同年而语也,犹如贫人室中之虚与贵人室中之虚同一虚,而四面墙壁,上下屋床,则美恶精粗之不同也;而方寸之虚者便是太虚之虚,而太虚之虚便是方寸之虚也,本无二矣,毕竟气质墙壁之也。故人学而变化气
质,则与圣人同者,宛然偏布照耀焉,无不包涵,无不贯彻;呜呼,不变化气质,而从事于学者,其所学将何事,可谓陋矣!
月之障乎树叶,而虽叶间漏于光,叶之当处遮了,乃似亏月体而非亏焉,是可悟常人良知之障于气质,而隐见断患之义也。故学不重变化气质,则良知虽存于内,焉能照彻于外也哉!
只要变化气质,则心复归太虚之本体。
开眼俯仰天地以观之,则坏石即吾肉骨,草木即吾毛发,雨水川流即吾膏血精液,云烟风籁即吾呼吸吹嘘,日月星辰之光印吾两眼光之光,春夏秋冬之运即吾五常之运,而太虚即吾心之蕴也。呜呼,人七尺之躯,而与天地齐乃如此,三才之称,岂徒然哉!宜变化气质以复太虚之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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