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失意但不绝望——藤原道纲母及其《蜻蛉日记》
藤原道纲母(936?—995)是平安中期歌人,藤原伦宁之女,藤原兼家之妻,右大将藤原道纲的母亲,著有女性日记文学的先驱之作《蜻蛉日记》。中古时期三十六歌仙之一,《后拾遗集》等敕撰和歌集中收录其和歌36首。个人和歌集有《傅大纳言殿母上集》和《道纲
母集》。道纲母姿容俏丽,才华横溢,少女时代对爱情充满美好的向往。一生执着为爱燃烧,但爱情却在转瞬之间凋落,让她追之莫及。《蜻蛉日记》是一部爱情忧思录,同时也是一部女性抒怀、发声、呐喊之作。
父亲藤原伦宁曾任正四位下“伊势守”,同母异父的弟弟藤原长能是平安歌人。道纲母大约出生于936年,丈夫兼家生于929年。兼家是右大臣师辅的第三个儿子,是藤原氏北家的直系。道纲母虽出身平民家庭,却能嫁入权贵之家,其品貌、才华可见一斑。然而,在道纲
母之前兼家已有了一位妻子,名叫时姬,并生下一子,就是之后的中关白藤原道隆。嫁给兼家后的第二年,道纲母生下了儿子藤原道纲。
《蜻蛉日记》的上卷是道纲母954年与兼家结婚至968年15年生活的简要记录,篇幅和中、下卷持平。中卷仅书写了969年到971年3年之中与兼家的往来、赠答。兼家移情藤原实赖的召人(被召来奉献舞乐之人)近江,道纲母断然搬入山寺,但最终被兼家带回。此时的道纲母已经表现出对事物静观的心态,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有所增加。下卷内容的时间范围同样是3年,描述了972年到974年这3年间情感、心境的变化,以道纲母迁居广幡中川暗示结束与兼家实质上的婚姻生活,对丈夫的描写也有所减少,对养女的照顾,以及儿子的情歌赠答
等内容占据了大量篇幅。
上卷的开篇《序文——记录无常身世的日记》中写道:“时光荏苒,人世虚渺。有一位女性无所依赖地度过了半生。论起容貌,本不及常人之相;说到品性,又全无世俗权衡之心。自认是个无用之人,便在度日之闲中找来旧物语的只鳞片爪来看。想不到流行于天下的那些物语大都写的是无稽之事,竟也广受欢迎。如此看来,若是将自己非同寻常的身世写一本日记如实地记载下来的话,恐怕要被世人称奇呢。”序言中谈到了写此日记的初衷,感慨自己人生虚幻无常,堪与传世的物语相比。后世认为道纲母是日本私小说的鼻祖。“所谓
‘自然主义’的小说家们无意识地回归于《蜻蛉日记》,创作了‘私小说’。”可见,《蜻蛉日记》开创的独特的女性日记文学样式,以自身经历、心境为素材的创作特征,为近代私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创立提供了范本。
上卷中主要记录了丈夫兼家的求婚,二人之间有多首赠答歌,首首浓情蜜意。在父亲前往“陆奥国”赴任之际,离愁别绪使道纲母悲伤满怀,兼家见状问道:“为什么要这样的伤心,亲人的分别是世上常有的事啊。你这么悲叹,是不是没有把我当作你的依靠?”丈夫的体谅和安慰,给了初感身世如浮萍的道纲母足够的慰藉,尽管此时两人情深意笃,道纲母仍依稀感觉到一丝不安。“那一位看见我这样子,更加怜爱,一味地说绝不会舍我而去。可是,那个人的心不可能永远像今天说的这样。一想到将来,心里还是没有把握,又禁不住
生出许多悲凉。”道纲母的不安果然应验,生下儿子之后,兼家的情人町小路女出现,丈夫经常几日不露面,让道纲母初尝被冷落的凄楚。然而,这只是漫长的若即若离夫妻关系的开端,也是道纲母爱情悲剧、人生悲剧的起始。听着门外丈夫的车子向町小路女情人那里驶去,心中无比煎熬,于是做了一首同往常风格不同的和歌,插上了褪色的菊花,派人送给了“那个人”。在初被冷落之时,道纲母情到深处写下长信差人送与兼家,“请君想想看。自从与你结为伉俪,我心中的烦恼竟一日也没有断过。难道要让我这样地苦恼一生吗?记得我
们初次定情的那个秋天,耳中满是爱语连篇,眼中看见树上的绿叶褪色。心里暗暗地忧虑着,总怕有一天会像那树叶一样地色衰而遭到你的嫌弃。”回忆往日,道纲母情真意切地将自己的不安和烦恼和盘托出,希望丈夫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念及旧情回心转意。然而,竟然
一语成谶,她的烦恼竟从萌发那一刻起再也没有间断过,整部作品也犹如一部忧思录。丈夫假装念及旧情,口称对道纲母心意从未改变,行动上却没有任何改观,极少去她府邸相聚。随着时间的流逝,兼家频频失信,到访次数越来越少,道纲母开始持斋、隐居山寺,思想也
开始变得麻木。“访婚制”下失宠的女性,无力与命运抗争,只有到宗教的世界寻求救赎,祈求消除心中执念,解脱尘世痛苦。作品的结尾虽未提及出家一事,但相传道纲母最终削发为尼,了却了尘缘。故道纲母在序言中称自己的故事的传奇色彩和世间虚构的“物语”相
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为平安女性文学的集大成者,道纲母和清少纳言、紫氏部等才媛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没有在宫中侍奉的经历,对于外界、宫廷所知不多。平日里深居简出,在权贵妻室的府宅这一囿定的范围内,完成自己的人生及情感体验。因此,她有了更多面对自我、审视灵魂的时
间,更萌生出将苦闷吐露于纸上的冲动。道纲母在自己如“浮游”般变幻无常的命运中,选择以两种方式应对。一种是宠辱不惊的麻木,一种是对世界和对自己的描写、叙述。因此,从平安女性的书写中可以窥见她们真实面对情感、叩问生命的姿态。
“我已经习惯了天天为了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而发愁。”“我凭柱而立,想自己是无山可遁,去了何处心中的愁思亦同。”“愁思”“泪如雨下”,这样充满浓郁哀伤色彩的词句全文随处可见。对于像道纲母这样才华满腹、一腔深情的女子来说,可谓此情无计可消
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种情愫的产生根源在于处于从属地位的古代女性对男性爱情乃至忠贞的渴求。不平等的婚姻制度是那个时代女性共同的悲剧。“《蜻蛉日记》的历史贡献就在于它描写了男尊女卑时代妇女情感上的困境和朦胧的觉醒和反抗。”对于丈夫的冷落,道纲母虽然极为愤懑,但在言语和行动上,对丈夫并未有丝毫谄媚。时常以闭门不见、搬离宅邸,甚至隐居山寺,以显示自己的不满和反抗。兼家就常常托词道纲母性情冷淡、情绪不佳,才避而不见,实则忙于另结新欢,无暇顾及。道纲母除感怀二人初见的欢欣,早年的和睦温存之外,极少迎合对方,也无强行挽留之意。可见,道纲母一方面沉溺于男女的情感世界,另一方面也萌发了女性的主体意识。“道纲母开始了人的觉醒,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她要求合理的生活,这就使她不可避免地和世俗的观念,乃至社会的陋习发生碰撞。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但仍然孜孜以求。”道纲母的愁苦是古代父权制度下“访婚制”的产物,对男性的依赖,注定了情感的漂泊。这是特定时代背景下女性难以逃脱的命运,即便是已经初步觉醒的道纲母,在情感上也无法自我主导,难以逃离父权社会不合理的家庭结构。
日本从原始社会步入封建社会,受到大陆文明的影响,7世纪大化革新后,日本父权制发展,“访婚制”流行。从唐代吸收的“家制度”在平安中期渗透到日本社会,父权制下的政治体系、法律制度逐渐形成。“访婚制”本质上是群婚,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在平安
时代的“访婚制”中,“男性不去女子的居所可视为离婚的无声宣告,女性若想离婚,则可以让其吃‘闭门羹’,或者以将男性的衣物、枕头送还的形式宣告。此外,女性除以上表明离婚决心的方式之外,还有出家这种方式。出家是女性宣告离婚的最独特的方式。”作为“访婚制”的受害者,道纲母在与丈夫的关系当中,时常以闭门不见、持斋、隐居山寺等形式,表达不满和反抗。其中既有多年隐忍后的麻木,更是为了摆脱生存困境而做的挣扎。当然,道纲母的反叛并不彻底,短暂的逃避之后,最终还是回归了原有的生存状态。只是转而将情感投注于儿子身上,从而消解自己情感上的苦闷。但是据传说,道纲母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家。
从叙事学角度来看,叙事空间限定于“夫人”道纲母的府邸、移居的院落、山寺等。在平安时代的“访婚制”下,丈夫另有居所,妻子只有在自己的住所等待丈夫的到来。道纲母在囿定的空间内,对丈夫行踪进行追索、叙述,此为主线。与儿子、侍女、亲朋的交往、赠
答为辅线,然而辅线围绕主线也是本部作品的最大特色。
作品中除了诉说对丈夫兼家的爱慕之情及等待的辛苦之外,还流淌着人世间诸多纯粹而真挚的情感。对母亲的深深眷恋,对父亲的信赖,姐妹间的理解和体谅,对儿子的殷切希望,友人之间的共鸣、相互安慰的友谊等等。可见,道纲母是感情丰富且细腻、敏感之人。
然而,世间百般情感,也无法抵挡她“弃妇”般的幽怨、愁苦。从这样巨大的痛苦中,可以感知平安时代一夫多妻制中,女性追求爱情的本真姿态。然而,因“知性思考”的欠缺,使她们过度沉溺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平安时代追求审美的时代特性,促使女性形成了感物伤
怀、顾影自怜的普遍情感模式。理性思考的缺乏,使得她们难以在残酷现实面前求取身心的解脱,转而投向宗教寻求一种救赎。她所理解的世界的本质是虚渺、无常,因此整日为悲伤萦绕,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不能褪去哀伤的色彩。终日以泪洗面,几乎句句和歌中都嵌有
“泪”字。然而,道纲母没有记录的正室时姬、町小路女、养女的生母等女性的命运和悲苦心境或许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外,在下卷中记录了养女的求婚者右马头频频到访之事,赋有多首诉说相思衷肠的和歌,颇具深意。因养女年幼,道纲母婉言谢绝,但右马头痴情万千、心急如焚,“四月空度佳期逝,五月花落杜鹃去,何时才得情人会,奈何苦叹相思意。”然而在约定的八月之
期到来之际,右马头却因与别人的妻子幽会而闹得满城风雨。修书一封称,“哎呀,好意外呀。有一桩并非出自本意的事件,也许贵府已经得知。八月的良缘只得辞退。同右马助君的情谊盖与此事无关。”右马头最初的痴情和骤变之后的随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女性不由得感慨男性的朝秦暮楚,更生几分无常之感。
《蜻蛉日记》是第一部出自女性之手的日记文学作品,个体视角的叙事方式,开创了日本独特的“日记文学”体裁。作品以与丈夫的情感离合为着眼点,记录了人生中21年的重要事件。愁思和泪滴贯穿全篇,营造了唯美伤感的文学氛围。和歌赠答、会友、出游等日常
活动,展现了平安时代贵族生活的一个侧面。全篇文字流丽,情感真挚,堪称平安女性的一首时代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