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上半叶的某个时期,特别是其中的后半段,纽约市有位内科医生,他开业行医,生意兴隆。他享有一种可以说是不同寻常的敬重,而在美利坚合众国,这种敬重永远都属于医疗行业的杰出人士。医生这一职业在美国时常为人所仰慕,而且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成功地声称有权冠之以“开明”的称号。为了扮演好一个社会角色,你必须自食其力,或者让人相信你是自食其力的。在这样一个国家,人们公认信任有两个来源,医术在很大程度上似乎综合了两者:它属于实践领域,而这在美利坚深受推崇;它闪烁着科学的光芒,在一个虽热爱知识却又并非总有闲暇和机会的群体中,这项价值特别为人称道。斯洛珀医生享有声望的一个因素,是他的学识和医术相得益彰。你也许会称他为学者型医生,不过他的治疗方法并无任何玄妙之处,他总是会嘱咐你要服用什么药。虽然他给人的感觉是医术精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他绝不会生硬地搬用理论而令病人无所适从。即便有时他对一些病症解释得过于细致,对病人未必有用,但是他从不会像大家听到过的一些执业医师那样,以为全凭解释就万事大吉,而是总会留下一张不可思议的处方。有些医生留下处方后根本不做任何解释,他也不属于那一类,因为那样行医毕竟太过轻率。读者诸君可能看出了,我是在描写一个聪明人,而聪明恰恰是斯洛珀医生成为当地名流的原因。在我们主要关注他的这段时间,他大约五十岁上下,声誉正如日中天。他相当机敏灵活,在纽约的上流社会里,他被认为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的确如此。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误解,我要及时地补充说一句,斯洛珀医生绝不是一个江湖骗子。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诚实得连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机会对此加以全面衡量。他行医圈子里的那些人和善友好,津津乐道他们拥有全国“聪明”的医生,姑且抛开这些不说,他的确日复一日地证实了众口一词归于他的那些天资禀赋。他是一位观察者,甚至是一位哲学家,就像众人所说的那样,聪明对于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从来不只是单纯地追求效果,在他身上绝无二流声誉者的那种花里胡哨和虚张声势。我们必须承认,他承蒙命运女神的眷顾,发现腾达之路踏上去柔软而醉人。在二十七岁那年,他为了爱情与一个妩媚动人的姑娘喜结连理。她就是来自纽约的凯瑟琳·哈灵顿小姐。她除了自身的魅力之外,还为他带来了颇为丰厚的嫁妆。斯洛珀太太和蔼可亲、举止娴雅、品味精致、善于交际,是一八二〇年代这座城市里的漂亮姑娘之一。那个时候,这座城市虽然规模不大但前程似锦,环绕在曼哈顿岛南端的炮台公园周围,眺望海湾,北边的边界线是以运河街两边长满的青草。 这个时尚年轻的女子拥有一万美元收入和曼哈顿岛上迷人的双眸,她从十多个追求者中把奥斯丁•斯洛珀挑选了出来,而他在二十七岁时就已取得了重要成就,足以消除这事给人带来的违反常情之感。在大约五年的时间里,这双明眸连同荡漾其间的阵阵秋波,都令这位忠诚而又无比幸福的年轻医生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他娶了一位富家闺秀,这一事实并未对他的既定路线产生任何影响,他依然目标明确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就好像他除了在父亲离世时和兄弟姐妹分享到一笔不算太大的遗产之外,仍然没有任何其他收入来源。他的目标不是以赚钱为主,而是学一些东西,做一些事情。学一些有趣的东西,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简单地说,这就是他为自己制定的人生规划。在他看来,妻子有收入这一偶然事件,绝不会在任何程度上改变规划的有效性。他热爱行医,乐于运用自己驾轻就熟的技能。明摆着的事实就是,假如不做医生,他什么也干不成,因而他坚持做一名医生,做一名尽可能出色的医生。当然,宽松优越的家庭条件免除了他的大量劳顿,妻子与“上流人士”的交往为他带来了许多病人,与那些下层人士相比,他们的病症本身就算不是更有趣,至少也更加持续稳定。他渴望获得经验,在过去二十年的悠悠岁月中,的确也积累了不少。这里必须补充的是,他的某些经验无论有着怎样微妙的内在价值,都是不受欢迎的。他的个孩子是一个小男孩,斯洛珀医生深信不移,孩子将来必定会大有作为,而这个判断并非他凭一时激情轻易做出的。可是,孩子三岁时就夭折了,无论是母亲的温柔还是父亲的医术都无回天之力,挽救不了他幼小的生命。两年之后,斯洛珀太太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性别让这可怜的孩子在医生看来无法替代令他悲伤不已的个孩子,他曾向自己发誓要把儿子培养成令人钦佩的人物。小女儿令他大失所望,但这还不是糟的。她出生一周后,本来安然无恙的年轻母亲突然间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症状,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撒手人寰,让奥斯丁•斯洛珀成了鳏夫。
对于一个以救死扶伤为职业的人来说,他在自己家里施展的医术当然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一位聪明的医生在三年之内相继痛失娇妻和爱子,或许应该准备好目睹别人对其医术或情感的非难。然而,我们的朋友逃过了批评。也就是说,他逃过了所有的批评,除了他对自己的苛责,而这是令人感到痛彻心扉和难以承受的。他正是承受着这种自我谴责的重负,一路走过此生余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