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转记
像一条河,兜兜转转地流,流向左,也流向右,流向东,也流向西,流向过去,也流向未来,流向你,也流向我,流向丰腴,也流向荒凉……
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备尝兜转之苦乐了。那时我母亲要到父亲的单位生产,外婆拿着大包小包随行。从我的老家大荔县高明乡曹家洼村第一大队的我爷爷马勉之家,到我父亲所在的隐蔽在蓝田辋川附近代号叫七四一六厂的神秘单位,要先由我一个本家叔叔骑车子带着我大肚子的妈,再由我那时年轻力壮的舅舅骑另外一辆车子,带着拿着大包小包的我外婆,经过村头的老桑树,经过缓缓的但却长得恼人的两宜坡,经过赶集上会时熙熙攘攘的寺前镇,过韦庄,到许庄,从正午时分直骑到日落西山,才能到达隐约在太阳的余晖中显得愈发噱咙的大荔县城。加紧骑两步,在天色渐晚的时候在县汽车站附近的旅馆住下,晚上四个人去吃个水盆羊肉,我妈把多要的月牙饼收拾收拾,当作第二天早上的干粮。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坐上从县城到西安的班车,往第二站省城西安赶去。
车停在西安火车站,已是半下午了。到了西安火车站,我的另外一位在医院开电梯的本家叔叔就来了,把拿着大包小包的我外婆还有大腹便便的我妈,接到他单位的宿舍住下。到达西安的第二天,也就是离开曹家洼的第三天,开电梯的本家叔叔带着我妈,坐上公交车,赶到李家村,那里是七四一大厂的班车在西安城里的唯一停靠点,还有个小小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部稀罕的电话,可以直接拨到七四一六厂,可以给接线员留话,就说厂里汽车队驾驶员马鹏斌的家属到西安了,让他赶紧来接。所谓的“赶紧”,在“从前慢”的时代,更多的是一个表示急迫的语气词而已。所以,在好心的接线员将电话打到车队,再由车队的同样好心的接线员找到出车回来的我爸并且告诉他“小马,你家属到西安了,让你赶紧去接呢”的时候,再快,也要到这一天日落西山的时候了。那时还比较年轻的我爸小马,在我妈离开曹家洼村的第四天早上,虽然心急如焚地要赶到西安去,但怎奈还不到一周一次只在周末才发车到城里购买补给的时候,只能心急火燎地忍耐一天,在我妈离开曹家洼村的第五天,一个周六的早上,开着厂里唯一的一个东风大卡车,载着到城里买补给品的职工们,从蓝田的大山里,安全地呼啸着,开过王维的辋川,穿过王顺山,经大寨,过蓝田县城,上老牛坡,缓缓停在李家村招待所小院九十点的太阳所投下的斑驳光影里。从驾驶室跳下来的我爸,转脸就看见旁边堆着大包小包的我外婆还有风尘仆仆大腹便便的我妈了。
我爸成了老马以后,曾经给我这个宝贝女儿透露过一点儿对我妈成了他老婆的沮丧之情。那是我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外婆去世以后,我们一家回我舅舅家奔丧。白天我们都要守着烦琐的礼节迎来送往,晚上我妈更是要守灵而抽身不得,加上我舅舅家人多事杂,无法休息,我妈就安排我和有高血压必须保证休息的我爸住在同村的我姑家。在月色皎好的夜色里,我爸拉着我的手,再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衣兜里,听着竹枝婶子家拴在门口的骡马喷出的颇大的鼻息声,听着二虎伯家还隐约传出的说话声,听着百秀婶子家的鸡不安稳的掐架声,一点点儿地,从村东头的我舅家走到村西头的我姑家去。那天,刚走过村中央的那棵大榆树,在皎好的月色中,我爸老马突然说:“你知道不,当初你妈,我是不愿意的。”我“咦”了一声,“你还敢不愿意。”“你要不愿意就没我了。”月色皎好,能看见老马嗔怪的脸。他瞪了我一眼,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头子,大衣口袋里揣着他和我的手,在走到村西头的我姑家之前,简明扼要地讲起了年轻时的事儿。
我爸和我妈的事儿是我爷马勉之和我外爷岳维钧两人私下定下的。我们那儿有句俗语说“上了两宜坡,先生比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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