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州的初春是个恼人的季节,晴雨不定,乍暖还寒。白天太阳烤人,夜晚冬寒倒袭。我跳进正在修建的人行道,里面泥沙松软,踩上去毫不受力。我不清楚这些沙子来自何处,但它们从此埋在这里。这条道年前重修,原来完好的大理石路面拆了,低矮的绿化带拆了,那些刚种不久的玉兰还没来得及结苞,就被铲车连根兜到一边,堆成一个草垛。它们已被宣判死亡,不再有拥有生存的权利。它们原本熬过寒冬,在初春来临时要开满鲜花的。过去人行道上的一切,只余道边高大的香樟树,与昏黄的路灯合谋,将浮动的树影投入陌生来客的怀里。
我翻过泥泞的人行道,迈进干净的财富购物中心广场。广场上有一排霓虹灯组成的灯塔,从北到南一溜排列。它们在红绿黄三色中转换。它们那么笃定,从不因为我这个每天经过的路人,早已厌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光而发生丁点儿变化。至少,这大半年来,我没看到它们变出过别的花样,它们在事先设定好的小程序里,就这么不知疲倦地换来换去。
前天,有一个大概初中生样子的小女孩,在这排霓虹灯的尽头,拉着一个便携式音响卖唱。我总共看见过那个小女孩三次,每次都穿着同样的校服,灰蓝相间的运动衫,头发细软微曲,唱歌时目光微垂。背着一个书包,脚前铺着一张半开大小的纸,上写家中父母生病,生活困苦无助之类的信息。第一次听到小女孩唱歌很意外,中气实足,那种在腹腔里发出的气息,绝不是一般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做得到的。在这个城市,去上一次声乐课,最少需要200元学费。这个小女孩明显是受过这样的专业课训练。这种高昂的学费不是一个贫苦家庭能负担得起的。估计她是之前家境不错,近期突然落难吧。第一次,我往她盒子里丢了十元,后两次没有。我觉得她把那些写着疑似套路式的困苦信息布告收起,纯粹以一个街头卖艺人的身份唱歌,也许可以收到更多的钱,而且更高贵。卖艺是值得尊敬的,世界著名音乐家贝尔等人,都曾在街头卖艺。哦,我记起,财富购物中心广场上那个在风中唱歌的女孩,唱的是《军港之夜》。
财富购物中心大楼周边有许多广告图像,做了无痕灯箱,所有的图片都是名模的样子,只是我一个也不认识,从品牌到模特。但不妨碍我对这些图像的欣赏,靓丽、高贵。每次经过,使我心里都会不经意间产生一种激励——我要活得这么体面,是那种精气神上的体面。当然,我至今一次也没进这座大楼里购过物。请原谅我讲实话:从来也没有觉得我需要那些奢侈品来装点自己的门面。
我顺着广场转到大楼的南边,路过我每日都会路过的一个大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许多闪亮的皮包,我还是不认识品牌。这些皮包大多是鳄鱼水蛇之类的动物的皮做的,很奇怪这些女人最害怕的动物,做成包包后,却成为女人的宠爱。两个穿着体面的女营业员,在每次我经过时,都会抬头看看。当然我还发现,别的路人经过时她们也会看。她们一个齐肩短发,一个波浪卷发,她们穿着相同的藏蓝色女式西装。这是一种我喜欢的颜色。我会想起西藏,在哲蚌寺,一群供酥油灯的藏族妇女,她们穿着红蓝相间的长袍,红是接近于铁锈红的红,蓝就是这样的蓝,与他们头顶的苍穹一般色彩,稳重而安宁。
那家店里每晚都很安静,从来没看见过除她们之外的其他人。她们也不玩手机,也许是规定工作时间不可玩手机吧。她们就看着包包,她们会看看经过的路人,她们会看看晃过的车灯,她们也会抬头看看橱窗外的天。
这会儿是这栋商业楼的下班时间了,一辆辆车子从地下车库出来。车库出口像张巨大的蛤蟆嘴,在黑夜里一辆辆往外吐车子。这些突然蹦出地面的车子大多数是宝马、奔驰、路虎之类的豪车。这座城市的人酷爱这种车子。有钱没钱,都得买一辆装点门面。一个老友,曾经的富豪,后来搞房产亏了,负债几千万。但他说,奔驰还得开着,软中华还得抽着,否则借你钱的人对你没信心了。就彻底垮了。我足不太了解这些商人的心理与生活方式,但我觉得他们过得确实也很累,看状态似乎还没有这个管车辆的保安过得舒服。我每次经过他的地盘,见他总是一副神气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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