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研究》:
(一)批评的支离破碎我们要批评唐宋诗,必先作唐宋诗的比较研究。第一,唐诗有什么特色?第二,宋诗有什么特色?第三,这两个时代诗的特色有什么不同?第四,何以不同?经过了这几种最低限度的比较研究以后,我们才有把握握住几个正确的观念,来批评唐宋诗的歧点与价值。那些明清的批评者似乎都不曾注意到这些大处着眼的地方。他们只知道拿黄山谷来比较杜甫,拿欧阳修来比较韩愈;他们只注意作品的呆板的分析,说宋人某一首诗不及唐人,但某一句诗却比唐人工;某一首诗得着李杜的神韵,某一个诗眼却用得不得唐人诗法;某句诗改得点铁成金,某一句又是点金成铁。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枝节的说明,破碎的解释,完全从小处着眼,没有说到唐宋诗的全体上去,一点也不曾搔着唐宋诗的痒处,怎样说得上批评唐宋诗呢?
(二)批评的笼统武断明清人的文学批评,最爱用几个极笼统而简单的抽象字眼,强横地加到所批评的对象上面去,也不管这几个字是不是可以概括所批评的全体。例如杨慎的“唐诗主情,宋诗主理”之说,居然用一个情字便概括了繁复万端的唐诗的全部,又轻轻地用一个理字把四百年的宋诗又包括掉了,真是惊人的武断议论。叶燮例举许多作家与作品来痛驳杨慎的瞎说,自是不错;但叶氏也只消极地纠正了杨慎的错误,并没有对于唐宋诗提出第二种批评来代替杨氏之说。又如什么“宋诗信不及唐”“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的话,都是仅仅一句笼统话语,并无理由发挥,自然不能令人心服。说宋诗“腐”的,固然没有说出腐的所以然;说宋诗“神奇”的,也没有说出神奇的何所在。大家都是含含糊糊、笼笼统统地专门下断语,使对方的人都莫名其言之妙,便只有惹起无谓的纠纷争论,而不会有结果了。
咳!这样一味地为派别所囿,为意气所激的主观论调,又是这样支离、破碎、笼统、武断,没有从根本上将唐宋诗加以比较的研究,揭出几个要点来批评,只是作散漫无主的野战;那恐怕延长一万年去争论,也还是一团不能作结论的纠纷,而无法判断唐诗宋诗的优劣呢。
其实我们如果明了文学史上各个时代文学变迁的必然趋势,便要晃然这种拿两个异代的文学,来作强横的优劣比较,实在是多余的事,那犹之乎批评李杜的优劣是多余的事。我们尽有方法从多方面去作唐宋诗的比较研究,我们很容易看出唐宋诗的分野线。只要我们拿大多数的作品去归纳比较,唐宋诗的鸿沟,便立显在我们的面前。诚然我们不敢说唐优宋劣的话,但是在唐诗里面许多伟大的独具的特色,在宋诗里面却消失掉了,消失掉了!
第一,宋诗消失唐代那种悲壮的边塞派的作风了。
边塞派的诗实在是唐诗独具的特色,又慷慨,又激昂,读了能够使我们的胸襟顿时壮阔起来。如骆宾王的《从军行》:“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李白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高适的《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王昌龄的《从军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种悲壮的作风,是唐代民族势力向外发展的时候,才能够形成的。到了宋代,国势衰了、弱了,诗坛也和它的时代一样的没有英雄气,自然要失却唐代激昂悲壮的作风。到了南宋,把一个国家都迁到扬子江之南来,连望边塞也望不见,更谈不上写出塞曲了。间有一两首作品,如范仲淹的《渔家傲》,辛弃疾的《破阵子》——那都是词而不是诗——也只是写些穷愁之感,比不上唐人雄伟的壮歌了。
第二,宋诗消失唐代那种感伤的社会派的作风了。
唐代杜甫、白居易一辈的诗人,往往爱用一种俚俗的字句,叙事诗的体裁,客观的态度,朴实的描写,来表现当代社会民间小百姓们的痛苦,特别是战祸的种种痛苦。如《石壕吏》《新丰折臂翁》《新婚别》……一类的作品,题材与描写都是很新颖的,时代的情调是很浓厚的,并且在事实上这种社会派的诗往往便是悲剧诗,所以格外能够深刻地感动人。这也是当代的环境使之然。到了宋代,变成了太平升歌的天下,诗人的作品自然变成了太平文学,而这种悲剧的叙事诗的作风便完全失却了(关于这一点,在下一章里面,将有更详细的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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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论上,宋代已经不是诗的时代了;但是,却不能说没有宋诗。无论批评的好坏,我们都应该坦白地承认,宋诗自有它成立的原因,宋诗自有它的特色。
——胡云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