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撞空》是一个悬浮于都市的异乡年轻人的故事,漂泊于异乡,而远方的故乡却也成了难以融入的异乡,前忧去路,后无归途。当他撞向生活的边界,却撞了个空,惯性让他一直滑落。这部小说对当下新一代年轻人矛盾、复杂的内心和逼仄、尴尬的生存处境的深层次书写难得一见,从中我们可以联想到加缪的《局外人》。
2)《撞空》是极具才华的年轻写作者宥予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是他的第一本书。文字老到、精准,观察力、感受力惊人,精彩语句俯拾皆是,对爱情、亲情、身份、生死和各种复杂、微妙关系的捕捉、描摹,既刺痛又抚慰人心。第二部对于街头流浪生活的描写,是一次惊奇的阅读体验。
3)《撞空》是南方书写的一种样态。小说中呈现了很多广州的城市风貌,与故事的叙述浑然一体,形成一种整体的、呼吸着的真切氛围。
4)主人公何小河是一个矛盾的堆积体。他出身中原乡村,寄身广州做一名写字楼格子间里的白领。他渴望与所在的城市融入,但现实与自尊时时提醒他只是一个异乡人。他热衷文学、音乐、电影、艺术,却有如凌空虚蹈,悬浮无根。他有远方的故乡,却格格不入,形同异类。他渴望老家的父亲的亲情,却因为幼年丧母,父子都假装无视巨大的创痛而只能相互保持距离甚至互相伤害。他们希望快乐,却因为不能“背叛”母亲的逝去而保持不快乐。他善良、文质彬彬,在乡亲眼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孙。他体贴、温柔,会做饭,是一位合租女孩眼中“适合结婚的人”,却被前女友下了如是判词——“你没有生活”。他一直挚爱着前女友小港,却迎来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他渴望爱,又没有能力给出爱;他心中有恨,却克制、礼貌、谦和。他忧愤于社会的诸多问题与不公,终究只能归于隐忍、无奈、绝望。他貌似疏离、淡漠、无情,实则“深藏忧愤的叹息和柔情的祈祷”。
【选摘】 “喝影子的狗”
选自《撞空》第一部第四节
……
他肯定有决心念完整张说明书,我想随他去吧。街道陌生了一些,左边是一栋很长的建筑物,底下四层的墙面是条形码形状,凸起的部分布满巴掌大的圆洞,像是金属材质。我敲了敲,不能确定。有个穿红上衣的男子倚在一个凹条里,抽着烟看手机。
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我说。语气稍显不耐烦,但我心里并不想回去,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诱惑我。
所以向前走还是有用的,苏铁说,这不就有一张药品说明书。孕妇及哺乳期妇女用药,尚不明确。药物相互作用,尚不明确。
有什么用,我说。我被自己的音量惊了一下,然后放低音量。尚不明确,我说。
没什么用啊,他说,不如去生场病。
真想给世界打一针这个药,我说。
他突然不念了,两只手抻了抻说明书,然后认真对折,态度像对待一封情书。我心中空落落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像在念药品说明书,很有节奏感和层次。现在声音不再,整条街都像被剥夺了什么。
条形码建筑走完,路边有一片空地,堆着红色地砖、油漆桶和盆中植物。尽头的墙壁上有扇白色金属门,门上贴着一些小广告,也有黑色的办证手机号。门的一角被掰弯,有风从对面过来。
谁第一眼都会看到那根水龙头,它站在一米多高的空中,白色的水徒劳落下,流进地面生锈的洞里。旁边的水泥色墙壁上,影子随着水的厚与薄明暗变幻。
苏铁和我同时停下来,在阳光下观水。水声中,一条土黄色的狗,从门角的空隙钻过来,四脚朝地,看了一会我们。大概无聊了,它耷拉着脑袋,四下嗅水泥地,找到一个透明塑料袋。不大的风吹动塑料袋,向前走了一米,狗站在原处,机警地顿住,竖着耳朵观察。几十秒后,它松弛下来,走到墙壁水影流动处,伸出舌头喝它。
能听到水声,能看到水流,舌头却喝不到。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呆立,竖起耳朵盯墙上的流水。片刻后,它一只脚踏在墙上,再次尝试,又失败了。它换个方向,再次尝试。它伸长舌头,一次次尝试……
我觉得我就是它,我说,有真正的东西,我却一直在追逐它们的影子。说完,我奇怪这突然的坦诚哪里来的。
什么是真正的东西?苏铁问。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做了,我说。
那可未必,他说,好多情况是,人明明知道,但还是去做。他笑着看我,我怀疑他的眼神试图安慰我。他说,不过你不全是狗,只有一部分这样。
肯定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我说。
我不那么确定,但你以你说的为准。他盯着狗,看了又看,叹一口气。他说,可能每个人都有一部分像这只狗。
我不知道,我说,我对别人的了解很少。
他两根手指在嘴唇前一晃而过,像是在抽一根无形的烟。
是不是去帮它一下,我说。
不要帮,他说。
不要帮?
不要帮。
于是,我们仍旧只是看着,时不时有人从我们身后经过。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希望有另一个人停下来,围观一条狗的困窘。狗不停地跳起来,从左或者从右,尝试喝流水的影子。突然,水龙头突突地叫两声,抖动几下,不再出水了。狗愣在那里。
看,它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它想不通,苏铁说。
水突然停了,我说,可它的影子实实在在影响了一条狗。
这只不过是它撞上的一件小事,他说,一次短暂的、无足轻重的不如意。
你怎么知道,我说,也许对它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到,重要到好几年后做梦都会惊醒呢。
可能好重要,但那不重要,他说,它会重新找到水喝,然后不渴了,就这么简单。
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你生命中消失,深深地改变了你,但它其实只是……我艰难地咽下口水,放低音量。我说,只是某种东西的影子。
有什么关系,他说,消失了,改变了,是不是影子根本就不重要。
不,很重要,难道你不觉得,连真正的实体都不曾见过,就被影子改变了,这很……我努力找那个词,仿佛找到了。我说,很惊恐,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他说。
那只是一些光线的变化而已,我说,连重量都没有,却能留下永久的改变。
或许我们的大脑称量重量的方式不同,他说,它又不靠重力。
但那仍然很重要,事实上你也承认了这一点,我说。
很重要,他说,但我们分不清究竟它是不是影子,也分不清它在什么时候重要,所以……他看我,眼神有些轻浮,语气也是。他说,所以就算不上重要。
但那仍然很重要,我说。
狗望向远处,静止。突然飞奔,扑向冬青丛里。
它听见了我们没听见的,我说。
它听见了,苏铁说。
可能它暂时忘了刚才的事,我说。
或许吧,他说。
即使忘了,我说,有些东西也不一样了。
你看,他说,你还是在试图抓住那些影子,哪怕它消失了。
我只能这样,我没有更好的方式了,我说,这不就证明了刚才我说的吗?
有时候,迟钝一点没什么不好,他说,也许我们全部都,我们全部都活在一个巨大的影子里边,进化出适应到影子的生存智慧或者很好。
狗又来了,从我们两人之间穿过,站住,翘着尾巴看一辆车远去,然后迈着快速的小步,钻进门下的洞。水龙头突突抖动一阵,喷出水箭和气,几个瞬间后,水成柱流出。我盯着门下的小洞,仿佛等那条狗再次过来。
路的前方,一个穿着清洁工服装的花白头发女人出现,她推着小推车,车上有个篮球框般的金属圈,套着黄色的垃圾袋,旁边是一些清洁工具和一个扎双辫的小女孩。她们来到墙角的时候,小女孩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儿歌或者动画片里的台词。她注视着我的手,我才发现我一直拿着雪人。也许我应该送给她,但我没有。女人停下来,不看我们,走到水龙头跟前,嘟囔着拧上了。然后她重回小推车,推着经过我们,走远了。
苏铁双臂抱胸,依旧盯着水龙头,似乎那里还流着无形的水,被他看到。
我们沉默着往回走。在办公楼底下,苏铁说,真像是一次幻觉。声音很轻,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
第一部 …… 001
第二部 …… 165
附录:苏铁笔记 …… 357
后记 …… 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