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明翰
从消息出来到上会宣布,风一共才吹了小半个月。令到,风止。这是微风,也是和煦的风。风吹草不动。
老人家本人高兴得很,高兴得直来直去,高兴得满城皆知,把这高兴洒得到处都是。回北京喽。老人家之前就是从北京下来的,身家都在北京。一个“回”字,很确切地给人一种提前退休的感觉。确实,大家也都有这种感觉:从副省到副部,还是一个没什么实质意义的副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安慰,而且这安慰又发生在这个时候,在人生已经没了太多悬念的尾声。船到码头车到站。既是安慰也是打发。提前打发了。但毕竟也是往上走了,进京嘛。回也是高就。毕竟是好事。好事得有个好事的样子,老人家不光高兴,还要让所有人看得到他的高兴,到处张罗着要庆祝。别人送行,他来者不拒,还反过来邀请,邀请大家去北京,去家里,他在家里请大家吃正宗的东来顺。这样的张扬其实反而是一种低调,就像那风一样,因为明目张胆,所以才吹面不寒,是杨柳风。
周三下午常委会上宣布的,罗书记故意把这项议程放到了最后。严肃的时刻早就过去了,多少有些即兴的意味。即兴而喜庆。会上当场就定下来,后天,周五,小范围内祝贺一下。不叫送行,是祝贺。罗书记拿笔帽一二三四五指了一圈下来,不许请假。这是最小的范围,同时也是最高的规格。
当然也是必需的规格。剩下的就随意了,就看个人情况了。通知上给的报到时间是一个星期,老人家特意请了假,把赴任的时间又往后拖了一个星期。“没办法呀,排队都排到下个月了。”这倒是实话,光窦明翰这里接到的电话每天就不下十个,老人家一天吃六顿饭都忙不过来。有些他作为秘书能做主的,就大胆推掉了,剩下的报到老人家那里去,对方稍一为难然后尽可能地都应了下来。这刻意的低调里,其实也藏了一丝隐蔽的狷傲,尽可能把该了结的了结一下。有种一去不复返的意思。连窦明翰都感觉得出来。
这低调也包含了窦明翰。或者说,窦明翰也是这低调的一部分。千里迢迢回京赴任,带的是自己在省里的老秘书,本身就是一个姿态,就像请大家到自己家里吃东来顺一样,是给省里看的,更是给即将共事的部里某些人看的。念旧,所以厌新,意思很明白了,等于是告诉大家,人老了,不想折腾,安于现状,于上于下都不会造成什么。还是那句话,提前退了。
老人家是私底下的叫法,一种特殊场合下的称呼而已,不含任何调侃和贬义。这倒也名副其实,常委里面他的年龄最大,比罗书记还大了五个月。年龄是个硬杠杠,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没法朝前走,那就只能多往后想。命令宣布前,老人家就很委婉地跟窦明翰透露过意思,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到北京去。人先过去,继续跟他当秘书,下一步慢慢再说。窦明翰心口里激烈而汹涌地一热。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几秒,他听见自己嗓子眼那儿很猛烈地晃荡了一下,他及时地将它止住,然后掷地有声。对方可以委婉,他不行,一点迟疑都不能有。心里再迟疑,嘴上和脸上一点也不能有。
说实话,也不是一点没朝那方面想过。因为是给老人家当秘书,不可避免地要朝那方面想一想。去北京。对于窦明翰他们这些人来说,北京的意义永远大于这两个字本身,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地理位置和首都,它不代表大,它甚至都不代表一座城市,它是链条的终端,是杆子的顶点,是尽头也是边界。它的诱惑是终极的诱惑。在这一点上,它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其他城市都无法与之相比。也就是因为老人家,窦明翰觉得自己离北京一直没那么远,很近。虽然在省里,但老人家身上随时随地都散发着北京的气味和讯号。那么地道的京味普通话,一口一个“您”,在常委会上显得格外洋气。北京话里那连蹦带跳的儿化音就有这个本事,多重大多严肃的事都能举重若轻。这些年里,私事也好公事也好,他北京省里两头跑,一年几十趟总有。对北京他可以放言,省里不会有第二个秘书比他更熟。他想过,但是没想到对方主动提了出来,第一反应,居然是感动。
窦明翰心口里滑过一丝酸楚,回过味来之后,很认真地怜悯了一下自己。跟了对方三四年了,老人家还从没这么待过自己。一直都是往外推,永远都是往外推,能推就推。他越主动往上贴,对方越是往外推。永远保持着一个距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问题,第一次当秘书,没有比较和经验,他也不是很确定那个界限和分寸在哪里。他不喜欢,没人喜欢被往外推的感觉。不喜欢但也没办法。努力过几次之后,只能作罢,作罢之后,不得已慢慢释然了,或许可以把问题归结于“北京”身上。老人家大半辈子可都是在北京活着的呀,无法想象那一嘴腾云驾雾的京味儿能对他说出那种没轻没重的体己话。这也许就不是秘书和省长之间的问题了,而是北京和下面人的问题,换了别的秘书也是一样的,老人家也是要推的。
几秒钟的时间里,他掷地有声,确凿、干脆、滴水不漏,他说:“部长,我听您的。”这是他第一次改口,叫他部长。第一时间。
P2-4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