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卖点
本书所收录的小说、非虚构、译文、视觉、随笔、诗歌和报告等多种类别的文学作品,当下著名作家、翻译家最新力作,题材丰富,风格各异,有时代感。既有历史的纵深感,又深刻描写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呈现“大益文学”整体风格。
编辑推荐
本书收录雷平阳、哲贵、王威廉等作家原创作品,以及著名翻译家、《世界文学》原主编高兴翻译的罗马尼亚作家贝德罗斯·霍拉桑捷安的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水准。所收原创作品关注文化传承,乡村生态,既有历史的纵深感,又深刻描写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呈现“大益文学”整体风格。
和AI写小说 王威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谭琳居然喜欢上了看小说。现在很少有人看小说了。自从AI(人工智能)学会“写”小说后,我觉得人们对小说的最后一点留恋也不复存在。人们像自尊心受挫的孩子那样痛苦地摇着脑袋,觉得小说终于也成了意义稀薄的虚拟产品。那些讲述着各种故事的文字如野草般到处疯狂蔓延,就跟那些来路不明的图片、视频一样。人们被超量的信息围困着,几乎艰于呼吸视听。
我曾经是一个小说迷恋者,大约有十年时间,我每天晚上睡前必须读完一篇短篇小说才能获得睡意。但我现在已经放弃了,因为大脑已经被塞进了太多东西……
你坐在汽车上,面对的椅背上是屏幕;你站在地铁上,车门和车窗也都成了半透明的屏幕;午后,你的眼睛酸涩,什么也不想看,没关系,声音模式启动,信息变成声音源源不断流淌进耳道,你的大脑无处可逃。你拨打合作公司的电话,对方设置的视频便开始在你的手机页面上播放。如果一次打不通,你只好再打,再打,再打,你将被迫多次观看那个视频,你记住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下班回家的路上,你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可那些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也变成了屏幕,任何信息在那样的巨型屏幕上出现都变得非常震撼,来往的人们都不得不盯着那屏幕观看几眼……
经过一天的信息冲刷,终于等到睡前躺下的时候,我可以读小说了。我拿起短篇小说——无论是纸质书还是电子书,我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心。那种恶心不是来自肠胃,而是来自大脑深处的海马体。它已经消化不良了。
但是谭琳特别奇怪,她完全是反着来。
她以前从不看小说,不管是长篇经典名著,还是打动我的短篇小说,她都没什么兴趣。她跟大多数人一样,喜欢刷刷短视频,看看短视频推荐的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然后买下几件。但她接触到AI生成的小说之后,忽然之间就喜欢上看小说了,而且越陷越深,完全就是痴迷了。
我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还嘲笑她,劝她与其读这些机器弄出来的符号,不如去读人类文学史上的真正经典。
可她冷笑一声,跟我说:“人类写的小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可以想到的事情,而AI写的小说,虽然也有人类的影子,但那是无中生有的东西,真正无中生有。”
“恰恰相反,AI才是真正的‘有中生有’,它是机器,只是在人类的资料堆里打滚,它没有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谭琳染着绿色的头发,像一株植物,大多数时候她也跟植物一样,安静地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没想到的是,她听到我对AI的调侃和批判,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
“我喜欢那种神秘的感觉,就像是接受神启一般。”
“这没有什么好神秘的,”这会儿我正坐在智能按摩椅上,椅背正在猛烈摇晃我的脊椎,我用山羊般的颤音对谭琳说,“AI只是掌握了我们的语言结构和故事模式而已,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谭琳白了我一眼,激动地站在我面前,说:“你根本不了解,AI非常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而且AI非常懂得我此时此刻想读什么。”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说完就不再理我,走回书桌看小说去了。
“喂”,我不得不关掉按摩椅,“你没事吧?”我站起身来,浑身还有些酥软。
她没有理我。
“你现在读的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可以聊聊不?”我觉得她的反应非常奇怪,我得小心翼翼地接触她,防止她的怒气再次爆棚。
“反正你都认定这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了。”
“也许是我的偏见。”
我的语气和缓,慢慢接近她。
她在桌前正襟危坐,面前是一个轻薄的屏幕,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认真的样子像个严肃的老学究。
我想凑上去看看她到底在看什么,但还没等我靠近,她的屏幕便关闭了。原来她设置了隐私保护。
她扭过头,胖嘟嘟的脸蛋显得更加饱满。她比三年前我刚刚认识她那会儿胖了至少三分之一,她的陌生感也增加了三分之一。我有时觉得自己是跟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怎么现在突然对我做什么感兴趣了?我以为我做任何事情你都不会再感兴趣了。”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你这话说的好奇怪,我一直很关心你的啊。”
“我说的是感兴趣,又不是关心。你对我的关心,就像是饲养员对动物一般。”
“那我起码还知道关心你,你关心我了吗?”我有些伤心,我的嘘寒问暖被贬低成了饲养员,“你继续看小说吧,没事了。”
我对她看什么样的AI小说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兴趣。我返回按摩椅,把身体重新塞回去。这次的模式我选择了泰式,机器的小拳头开始掰扯我的肩膀,酸痛与舒爽转移了我的不悦,我的意识陷入了迷糊状态。
是的,我和谭琳在一起生活三年了。我们对彼此来说,似乎意味着一种克服孤独的符号。符号就像是一个外壳,它的内部总是真空的。这种真空令人难受,我们也鼓励对方出去寻找真爱,如果找到了真爱,我们彼此就赶紧分开,正好解脱了。但别说是寻找真爱了,我们连多交一个普通的朋友都嫌费事。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但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新的法律规定,只要结婚就必须要生孩子,否则将会被处以三年有期徒刑。因为身体原因怀不上孩子?醒醒吧,都什么年代了,没这回事了。试管授精,人造子宫,如果还是不行,那将允许克隆生殖,只不过基因会被改造,以随机的方式让后代获得新的生物学特征。总而言之,结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繁衍后代。
根据司法解释,这样做的目的是维护家庭的存在,否则家庭消失,人类的社会将陷入混乱。
这样可怕的法律,还有人会结婚吗?实际上还是不少的。爱孩子是人类的天性,很多爱孩子的人欢呼雀跃,认为新法律保护了孩子的成长。
我的朋友马龙就是这样的,他很爱孩子,跟太太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他说只要条件允许,他会一直生下去。所谓的条件允许,是说他的生理条件,他喜欢自然怀孕的孩子。他告诉我,最不必担心的就是钱了,抚养孩子的费用全部由公共财政负担,照看方面也不用发愁,政府会分配专业的AI机器人。
“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马龙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你想一想并不遥远的未来吧!我们这些人将死去,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再记起,而我的孩子们还在地球上生活,继续创造文明。”
他说这话虽然是开玩笑的,但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他内心的得意。
我没有反驳他,反而送上了祝福,因为老实说,如果没有了这份得意,恐怕更少人愿意生孩子了。我害怕生孩子,但我也不希望人类灭绝,我希望人类长存下去。即使未来的人类里边有马龙的后代而没有我的,人类也要长存下去。
不过,马龙他们忽略了法律的另一条规定,那就是关于离婚的:必须等到孩子长到十八岁成年,夫妻双方才有离婚的权利。因此,即便只生一个孩子,也意味着要跟伴侣共同生活至少十九到二十年。
我试着跟马龙聊聊他跟太太的关系,他一反常态,支支吾吾,与谈起孩子时的眉飞色舞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是不会结婚的。
当初遇见谭琳的时候,在这点上我们倒是一拍即合。
我跟她讲了马龙的事情,她对马龙的想法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觉得极为腐朽。
“人类如果要灭绝,那就灭绝好了,谁能挡得住呢?”
她的语气里边有一种冷漠的东西,比我更加极端。可我当时只是把她这样说当成是一种话语效果。我们知道,生活中有些人说话是比较狠的,比如会说那些骗子就应该枪毙,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会真的去枪毙一个骗子。
可我对谭琳确实是想错了,她确实是那么想的,而不仅仅是那么一说。我和她的分歧越多,我就越是觉得她陌生。我和她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三年,并不意味着我和她就会永远这样过下去,我知道某一天某一刻,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然后一切就变了。
只是我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哪一刻,又会发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