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材料搜罗详备,论述条理清晰,集中展现作者多年思考所得。
2.以上古史的宏观视野,探究传统根源,展现生动、立体的《诗经》创制历程,探究诗篇形成背景与文本的互动。
“诗人”出世(本文为第七章《宣王朝诗篇的世俗化倾向》第五节)
为礼而歌唱,还是因礼而抒情,正是宣王时期诗篇与前宣王时期诗篇的重要分别。也恰恰是在宣王朝的诗篇中,“自报家门”的诗人出现了。在《大雅·崧高》篇,“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在《大雅·烝民》篇,“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都交代出诗篇的作者为尹吉甫。在《小雅·六月》篇也说到了这位“薄伐猃狁”的主帅,称他“文武吉甫”,看来确实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大才。在《诗经》,这是第一次把诗篇的写作者交代出来,真可谓石破天惊!漫长的诗歌篇章无主名的时代结束了。
或有人问:在周宣王之前,不是有文献记载《大雅·桑柔》篇就是芮良夫所作吗?另外,《大雅·民劳》不也有文献言其为召穆公作吗?另外,更早时代,周初的《大武》乐章不是也有记载说它的作者是周公吗?是的,文献确实记载了这些诗的作者,有的文献如《左传》言芮良夫作《桑柔》,还具有很高的可信度。但是,相关文献的记载,毕竟不如“吉甫作诵”的“夫子自道”更可信。而且,两者间的分别还不仅仅在可信度的大小。像《大雅·崧高》和《大雅·烝民》这样的在诗篇的结尾出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句子的情况,折射出的是一种新风尚,那就是对诗人的重视,对诗篇创作的荣耀。有诗篇就有创作的诗人,这样的道理,从人类最远古的歌舞唱诗就是如此。然而,创作篇章的诗人在很漫长的时间里是无所显示的。这就是说,在周宣王以前,诗歌虽然有漫长的历史,但说到可信的诗人,却是无从寻觅的。这意味着什么?一种答案是,远古以来的诗篇都是集体性的,在流传中逐渐形成,根本就找不到诗人是谁。考虑到西周礼乐的创制,还有一种答案是,创作典礼上的乐章是一些特定职业者的本分。此外或许还有其他解释。无论如何,都应该理解为人们重视的焦点在典礼自身,还不是典礼中的歌唱,诗篇歌唱还被当作典礼的局部,就是说,诗歌还没有从典礼中独立成为关注的视点。如此,宣王时代人们开始为歌唱的诗篇标注作者,就是对诗篇更感兴趣的表现,就是说,人们对能写作歌唱的篇章者本身,开始予以关注了。这就是问题的要点所在,说是诗篇被关注,那就要问:因何而被关注?合理的回答是,诗篇本身越来越出色,越来越能带给人美好的感受;诗篇越来越能表现生活,越来越能给人生以启发益处,等等。
回顾西周诗篇创制的历程,也正是如此。周初《大武》乐章,是不是周公所作,实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因为诗篇只有在全部的诗乐舞的综合体中,其意义和意味才会得以显现。所以,就是周公亲自写制,他也不是要创作诗,而是为典礼配置歌词。然而不久,到了西周中期,隆重的祭祀祖先的歌唱,尤其是那些述赞祖宗功德业绩的大篇,开始出现了某些风格相类的特殊趣味,如《大雅·绵》和《大雅·皇矣》如下段落: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
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
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
在词法和句法都显示出某些颇为类似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祭祀典礼而又如此地述说,是文学趣味增长的表现,诗篇本身在不久的未来将成为令人关注的对象,正是因为这样的文学趣味不断增长。在另外一首同时期的篇章《大雅·卷阿》中,也可以发现同样的文学趣味内涵。诗表周王祭祖之余,登上岐山附近的山角游憩,诗人便着意点出周王眼前飘来的阵阵山风,还发挥想象,将“凤鸣岐山”那一段象征周家昌盛的吉祥传说,与眼前周王“颙颙卬卬,如圭如璋”的好风度相联系,渲染的是一派吉祥如意的画面。诗篇在表现周王的游历,而显得自由挥洒,意象生动,也与《绵》、《皇矣》一样,是文学趣味增强的表现。也就是在这首诗篇中,最早出现了“矢诗不多,维以遂歌”的属于诗人自我表白的句子,献歌口气颇为谦逊,但其自得的意态,还是宛然可见的。虽然诗篇到底没有交代具体的作者,但诗人的影子已经影影绰绰地浮动于诗篇的背后了。
诗篇出现,就现有的文献证据看,是从宣王时期开始的。从礼乐的综合体中脱颖而出,而变得令人单独关注,有一种原因是不可忽略的,那就是诗篇启迪人生的价值越发明显。能写出“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这样优美的光景的作者,不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吗?能用“夜如何其,夜未央”这样的问答片段表现新王倾心政事篇章的作品,能用如龙如虎的“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以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笔调,表现对新王实际也是对生活予以祝福的作者,不是十分惹人注目和喜爱的吗?同样,能写出“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样能开拓人心胸诗句的诗人,不是令人感念的吗?能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的优美诗行感发生命的情调,这样的诗人,不是可以奉为人生的师友吗?能对人生做出如下的思考:“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能如此畅扬刚正品格的诗人,不是十分值得重视吗?因此在一首诗篇之后,表明它的作者,不也是自然的吗?
至此,可以通观《诗经》从西周早期到晚期的发展变化。没有西周早期“歌以发德”的重大需要,诗篇就不能在诗乐舞三者合一的综合艺术中获得自己不可或缺的地位;没有中期的大兴礼乐,就没有诗篇创作的长足发展;没有后期诗篇在各方面所显现深度的思考,与艺术上的飞跃,也就没有宣王时“吉甫作诵”这样的现象破茧而出。吉甫这样一个最早的有主名的诗人出现,实际意味的是社会对诗篇的喜爱已成不小的风尚。其风尚的由来,又是因为诗篇在经过数百年间孕育发展后,具有了高度的思想艺术的魅力。
这实在是诗歌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
前 言
第一章 周初诗篇创作考
一、《大武》乐章用诗考
二、《大武》制作、演出时地
三、《周颂》中的其他周初诗篇
四、其他文献记载的周初篇章
五、结论
第二章 诗歌的历史记忆何以从周初开始
一、关于“六代之乐”
二、“六代”古乐的主题
三、《大武》乐章:三百篇的开始
第三章 康王至昭穆之际的诗篇创作
一、康昭时期诗篇征考
二、昭穆之际与南方战争相关的诗篇
三、“定礼乐”的诗篇
第四章 西周穆王朝的诗篇
——以大祭祖先为中心的创作高涨
一、《周颂》中穆王早期的诗篇
二、《雍》、《载见》、《烈文》三诗为同一祭典乐歌
三、与“辟雍”相关的诗篇
四、祭献文王的篇章
五、岐山祭祖的诗篇
六、穆王时期其他诗篇
第五章 周恭王时期诗篇
一、周恭王时期雅颂创作
二、其他《大雅》篇章
三、《商颂》作于西周中叶的证明
四、与周公遭遇有关的《豳风》篇章
第六章 传统的反观与文学视点的转移
——西周中期诗篇创制的巨变
一、祭祖:颂歌献给谁
二、旧礼维新:“礼乐”的生成
三、视点转移与文学新境的发端
第七章 宣王朝诗篇的世俗化倾向
一、宣王时期的诗篇考订
二、贵族的战争诗篇
三、王朝礼乐也在延展
四、诗篇主题向世俗的迁延
五、“诗人”出世
第八章 两周之际大小《雅》的哀怨诗篇
一、厉、幽时期的诗篇
二、“二王并立”时期的诗篇
三、平王朝的诗篇
四、两周之交其他篇章
五、衰世诗歌的新变
第九章 “采诗观风”下的新诗潮
一、礼乐大权的旁落与“采诗观风”的高涨
二、采诗:文化的成功
三、“风诗”篇章年代的征求
第十章 风诗的新境
一、辽阔久远的文化视域
二、采诗:对礼乐文明的坚守与突破
三、风诗的艺术
附录 断代结果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