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选取王德威、杨敏、魏华莹、周显波、贾江涛、李遇春等多位学者关于贾平凹先生作品的多维度研究。从域外视点、综合评论、散文研究、文本细读、研究综述五个方面,系统地展示了贾平凹文学研究的最新成果,以及新时期文学研究的现有水平,为全面理解和客观认识中国新文学的一个侧面提供科学参照和理论依据。
贾平凹的文学世界
王德威
贾平凹近年的作品有了返璞归真的气息。陕南依然是作品的底色,但他更有意将风土人物纳入山川草木的循环,从中思索历史起伏的意义——或意义的虚妄。这些作品大约可以名之为“秦岭系列”。如果秦腔被贾平凹视为陕西平民文化的本体,长达一千六百公里的秦岭山脉则是千古自然与政治地理分野。秦岭见证千百年兵燹扰攘,也包容种种生灵的歌哭起灭。贾平凹80年代曾有“商州系列”述写人事风貌,唯笔力尚不足以驾驭更复杂的时空动荡。而在“秦岭系列”中,他展现了独树一格的地方修史意图。
在《古炉》中,贾平凹将焦点投注到“文化大革命”。小说里的古炉指的是陕南一处偏远的山村,这个村庄千百年前曾是北方瓷窑重镇之一,到了现代却一蹶不振。僻陋的地理,浇薄的民风,凋敝的产业让古炉村成为不折不扣的穷乡僻壤。然而“文革”爆发,像古炉村这样落后的地方也跟上形势,发生如火如荼的斗争。村子里狂热分子、无赖帮闲、干部学生共同煽动出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但暴力的真正核心来自村中两姓人家的宿仇。传统宗亲信仰,还有个人恩怨嗔痴纠结一起,终于酿成一场血腥屠杀。
但《古炉》的重点毕竟不在写出“文革”期间的腥风血雨,也未必在敷衍什么中国寓言。细读全书,贾平凹用了更多气力描述村里老老少少在非常岁月里,依然得穿衣吃饭,好把日子过下去。他以细腻得近乎零碎的笔法为每个人家做起居注,就像是自然主义式的白描。甚至你死我活的斗争也被纳入这混沌的生活中,被诡异地“家常化”了。
《带灯》的情节不如《秦腔》《古炉》那样复杂。但贾平凹刻意打断情节的连贯性,代之以笔记、编年的白描,长短不拘,起讫自如,因此展现了散文诗般的韵律。贾平凹在后记里提道:
到了这般年纪,心性变了,却兴趣了中国两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它没有那么多的灵动和蕴藉,委婉和华丽,但它沉而不靡,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
我以为这样以形式来驾驭素材、人物的做法,甚至以形式来投射一种伦理的诉求,以及本体论式的人生观照——沉而不靡,厚而简约——是《带灯》真正用心所在。这也是贾平凹抒情叙事学的终极追求。换句话说,尽管现实混沌无明,贾平凹也立志以他的叙事方法来赋予其秩序,灌注感情。就像他笔下的带灯为樱镇示范一种清新不俗的生活方式一样,贾平凹在文本操作的层次上也在寻求一种“用意直白,下笔肯定”的书写形式。
到了《老生》和《山本》,贾平凹为地方修史的心意更为明显。《老生》以一位唱阴歌的老艺人的视角,记录了陕西南部一个小村庄百年间暴力与创伤的轮回故事。贾平凹借鉴《山海经》叙事形式,一座山一座山、一条水一条水,写各方山水、草木鸟兽,以及夹处其间的人间活动。四条故事相互穿插,形成虚实阴阳对话。“老生”长谈,却仿佛亘古天问。《山本》讲述军阀混战时代,秦岭山麓乡镇力求自保,“城头变换大王旗”,终不免陷入毁灭的悲剧。时代如此纷乱,人人身不由己,在命运的摆布下,生灵涂炭,与草木同朽。
贾平凹在《老生》后记中自述:“在灰腾腾的烟雾里,记忆我所知道的百多十年,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他放宽历史世界,写苍生有如浮游群落,与此同时,更将秦岭视为他叙事无所不在的“角色”。天地不仁,但天地又何其可亲可感;暴力既带来无以复加的伤害,却也像是地久天长的生存律动。这是“山本”之为他心中丘壑的真谛了。
《废都》颓唐自溺,《秦腔》呜咽喑哑,《带灯》空虚怅惘,《老生》鬼影幢幢。一个从陕南乡村来的作家经历了自己生命的波折幻灭,回归“山本”,才多少体会秦岭莽莽苍苍,万物起灭,早已蕴藏神秘启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就算是再悲凉的感悟,恐怕也要被历史喧哗、自然沉寂迅速湮没。贾平凹小说多半预设了一个相当悲观的结局,不只是对小说内容,也是对小说形式的质疑。在这一意义上,贾平凹的叙事美学让我们想到写作《长河》时期的沈从文。
贾平凹对《易经》一类知识的研究众所周知,更常在散文中表露他对自然奥秘的好奇。他的笔名“平凹”两字暗含的图腾意义已经很有文章。对贾而言,山川地理,鸢飞鱼跃,甚至日常生活的一饮一啄,似乎隐隐都有定数。当他援引《易经》的卦和象来阐述小说创作,也就有脉络可循。贾平凹认为人和物进入作品都是符号化的过程,一旦启动,就产生了气功所谓的“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有意义的……这样一切都成了符号。只有经过符号化才能象征,才能变成象。”
从《废都》到《山本》,贾平凹对中国城乡的蜕变有动人观察,但是只有当他将自身的“黏液质+抑郁质”扩展成为文明乃至天地的共相,黏黏糊糊,他才形成了自己的“场”。唯其有对现实现世的多思多虑,他乃有转投幽冥、一窥休咎的欲望。而结果的废然而退,似乎是必然下场:《废都》如是,《白夜》《怀念狼》如是,《秦腔》《带灯》《山本》亦如是。有意无意间,他的小说投射的一种精神面貌,谓之虚无,谓之忧郁,都有道理。然而物伤其类,作为贾平凹的读者,我们能不心有戚戚焉?
我们不禁想起沈从文曾如是说:“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沈从文是以自己切身的经验,应和前人的叹息。也是在这一理解上,沈经营他的抒情叙事,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因死亡毫无意义时,唯有工艺器物——还有文字——所投射的图景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贾平凹的风格也许不像沈从文,但他对文字的投入,还有他书法绘画、文物收藏的爱好,在在显示他对“符号”的演练,对“象”的追求,早已超出一般现实主义的范式。他私淑大师,必定怀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抱负吧。从商州到西安再回到秦岭,贾平凹笔力遒劲,寄托深远,不愧为当代三秦书写第一人。
特稿
001 王德威 贾平凹的文学世界
译介研究
006 盐旗伸一郎 李光贞(译) 贾平凹《秦腔》的叙述方法
013 傅 悦 吴 赟 从贾平凹小说的译介效果看中国当代小说的译介与传播
020 冯正斌 郭 钺 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倒流河》乡土语言英译研究
综合研究
026 魏华莹 贾平凹研究关键词
034 周显波 论贾平凹小说的城市书写与想象
散文研究
041 何亦聪 反抒情、风物记与言志传统—— 贾平凹散文论札
049 崔昕平 不落窠臼的真我记游,万象在旁的性灵空间——评《贾平凹游记》
056 贾江涛 暂坐行走间,自在风骨里——贾平凹游记作品编辑琐记
文本细读
059 汪 政 《暂坐》与贾平凹的城市书写
066 曾 攀 小说如何表述城市——从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说起
072 张 婷 从《暂坐》话语玄机看文本思想内蕴
077 李遇春 新历史演义小说文体的生成——论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山本》
096 房 伟 刘玄德
“乡土传统”的解体与“新现代性”的乡土重塑——重读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
108 张细珍 观物以类情:《秦腔》物叙事探析
113 杨荣昌 秦岭大地的精灵——论《带灯》
书画研究
117 武 艺 贾平凹的书画艺术
119 贾平凹 武 艺 云层之上——贾平凹对话武艺(节选)
语言研究
125 赵小刚 试论贾平凹小说人物语言的语用策略——以《山本》陆菊人语言为例
传记研究
130 穆 涛 贾平凹的写作间
132 李清霞 《秦腔》:乡土文明的终结——《贾平凹评传》节选
研究综述
139 于洁茹 历史证道与生活启悟——2020年贾平凹作品研究述评
从商州到西安再回到秦岭,贾平凹笔力遒劲,寄托深远,不愧为当代三秦书写第一人。
——王德威
自1978年获得全国首届短篇小说奖,和贾平凹同时出道的很多作家都停笔不写了,但他一直坚持在写。可以说,贾平凹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魏华莹
(贾平凹)企慕雄壮、浑朴、厚重、粗粝的精神气质,企慕为贫穷、苦难的生活所造就的坚实强韧,企慕泼辣、剽悍的生命形态,但他的内心世界却是感伤、多情、柔软的,他总是流连光景,总是轻易地被打动,总是对世间的悲伤和无奈如此敏感。
——何亦聪